諸人邊走邊觀看城內的風土人情。
使團中的成員多數都是初次來到蘇州。他們對比蘇人的打扮,再看看自己的穿著,無不自慚形穢。特別是那幾個從遼東來的土著,從沒來過江南,何嘗見過如此豐富的城邑?更是羞慚。慚愧的連頭都快抬不起來了。
一個悄聲對另一個說道:“休要昂首挺胸,毋得東張西望。快些把你的嘴臉收拾一下。你沒看見這城中的人物,來往無白丁,穿戴盡綾羅。你這般虎視眈眈的架勢,沒的嚇著了人。嚇著了人倒也罷了,叫人一問起來,說是從海東來的。少不了指指點點。卻是有失咱海東的臉面!”
另一個偏偏卻是憨大膽,乜視說話這人一眼,不屑地說道:“穿的好看,有甚用處?空有如此的好皮囊,卻降了韃子,更還被吳國公壓制的毫無還手之力。比之我海東,差的遠了!”話雖如此說,難免有些底氣不足。
這也是人之常情,好比劉姥姥進大觀園,所見所聞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景象。怎能不心底發虛?看似不屑一顧,與其說是自信,不如說是因自卑而促使出來的自信。先前那人大驚失色,急忙伸手掩他的口,說道:“噤聲!噤聲!胡言亂語些甚麼?莫要忘記了咱們來此,是為何事!”
是為了求張士誠借糧而來。說出這些話,若叫路人聽到,別說達成任務,怕連想要出城也是難了。
那人自知說錯了話。卻也是因為受了這繁華景象的刺激,一時失言。瞧見走在前邊的羅國器扭了扭頭,像是聽見了動靜。不敢再說,哼了兩聲。倒是聽從了同伴的意見,稍微收拾嘴臉,悶頭只管走路,不復左右觀望。
蘇州城方圓幾十裡,地方極大。百十里街衢整齊,萬餘家樓閣參差。
諸人走了多時,才不過只把一條街道走完。城中的居民不止有漢人,綠眼回回也有不少。當街的商鋪中,也不但有男人,婦人做主、吆喝買賣的亦然比比皆是。遊人士女,或相伴而遊,或獨行雨下,絡繹出入其中。
蘇州又是水鄉,城中橋樑也多。橫跨河水之上,細雨迷離之中。
路所遇見,時不時看到三三兩兩的婦人、女子,家常打扮,拿油紙傘,曳以靸鞋,猶如風吹弱柳,款款地從橋上走過,掩入樹後。只給人留下驚鴻一瞥的纖細背影。又時不時見有孩童,前後追逐,不避細雨,在橋上橋下嬉笑奔跑,打鬧遊戲。清脆的笑聲融入雨幕,傳出甚遠。
羅國器看過這邊,覷了那邊,看的眼花繚亂。
他不禁感慨嘆道:“‘普天下錦繡鄉,寰海內風流地。……,這答兒忒富貴,滿城中繡幕風簾,一鬨地人煙湊集。’關漢卿的這段曲兒,唱的雖說是杭州,但是若拿來用在蘇州,卻也最為合適不過,十分貼切。”
方從哲輕聲一笑,說道:“‘這答兒忒富貴’,說的真是一點不錯。適才後頭那位說的也是不錯。只可惜空有富貴,士誠空自佔據了這般上好的膏腴所在,卻沒有半點的志氣,只圖守成。暴殄天物。奈何,奈何!”
方從哲臨出使前,才被鄧舍從迎賓館中拔擢上來,羅國器與他本不相識。但是,這十來天以來,透過與他在路上的接觸,羅國器也算是對他有了一個較為深刻的瞭解。對其表現出來的過人才華也是深為感到佩服的。
這個人的口才真是太好了。
能說善道。而且不但能說,一說就能說到點子上。眼光也非常獨到。讀書也多。興致一上來,引經據典,極其雄辯。有種人說話,能叫人忘記時間的流逝,對談至夜半,乃至幾天幾夜不知疲倦。方從哲就是這種人。
而且說的還不是廢話,不是所謂的“清談”。指點江山,揮斥遒勁。
對待時政,對待時局的發展趨勢,他提出來的見解,往往會使人耳目一新,忍不住拍手讚歎。說實話,也就像是那幾個遼東土包子因初見蘇州,而為其難以想象的繁榮而感到吃驚一樣,羅國器在與方從哲交談的時候,也時常會產生出一種驚奇、以至隱約自慚的感覺。
他不是沒有見過有才幹的人。
就海東來說,洪繼勳、姚好古,甚至吳鶴年,包括喜好噴人的方補真,以及允文允武的楊行健、鞠勝,聖人苗裔顏之希,連中三元王宗哲,誰人不是學富五車,哪個不是才華出眾?就連羅國器本人,也是尼山書院出來的。雖然因後來從戎,把學問丟下了一些,可是底子還在。也絕非不學無術之輩。
而若與方從哲相比,洪、姚諸人,或長於遠略,或行事沉穩,或特有治民之才,或專行耿直之道,或勇敢,或博學,或遵循禮制,循規蹈矩,或更具武風,臨戰不懼,毋庸置疑,自也確實各有所長,皆有勝其之處,然若只論捭闔縱橫之術,卻是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的。
還是在船上的時候,羅國器與方從哲在船頭閒談,想起來鄧舍曾經多次仿照關鐸問志的故事,問過臣下諸將之志。因此引申開去,略談及諸人當時的回答。又問方從哲,道:“不知中涵志向為何?”
中涵,是方從哲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