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瀆重罪,固然法不可恕。但是一殺了之,未免太過輕易。臣以為,何如專門另辦一戶冊,其上專錄貪瀆者之子女、族人名。凡名入此冊者,賦稅加重,不得入仕,形同賤戶。是一官貪,則其子子孫孫,千秋百代盡皆為賤。日受鄉人之白眼,夜則翻轉而難眠。較之殺之,豈不更快?”
洪繼勳抬頭看了鄧舍一眼,鄧舍也恰好抬頭去看他,兩人視線相對,心中不約而同,一個想:“真毒辣計也。”一個想:“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把貪官抄家、流放,將其家人打入賤籍,前朝並非沒有例子,但是卻沒聽說過有任何一個朝代,專門給貪官的子女另外辦理一個民籍的。千里為官為何?有的為財,有的為名,也有的為抱負。但有個共同點,讀書人讀書為官,有誰不是想要為光耀門楣的?當成貪官,不但沒有光耀門楣,反而“流毒百代”,殃及後人,永世不得翻身。讓後人永遠被人戳著脊樑骨,說:“這是某某貪官之後,賤籍之民。”是夠狠辣的。
鄧舍不由想起了洪繼勳對潘賢二的評語。
便是在前些日前,從高延世口中,得知潘賢二的“泰山奇計”後,鄧舍甚為驚奇,想要將之提拔重用,先找來了洪繼勳,詢問一下他的意見。洪繼勳說道:“潘賢二此人,賣主求榮,不義之徒。”
鄧舍也對潘賢二賣主之事甚為警惕、並且反感。只是,他說道:“此人確有才智,不用可惜。”
洪繼勳大不以為然,說道:“其人雖有才智,然,臣觀其用計,多好行險,重權謀術數。好行險,則人必陰,陰則難知其心。重權謀,則人必狠鷙,狠鷙則難測其志。既難知其心,又難測其志。此虎狼之徒是也。或可在臨險境、當雄敵之時,用之以為出奇,卻絕不可在平時重用。”
鄧舍權衡再三,聽從了洪繼勳的意見。此時聽潘賢二的兩條計策,果然與“狠鷙”二字極其相符。奈何其策雖狠,其人難用。
潘賢二兀自不知,妨礙了他升遷之途的罪魁禍首便是洪繼勳,也不知鄧舍已給他下了“其人難用”的定語。這會兒,見鄧舍與洪繼勳眼神交換,都是一副驚奇、激賞的神色,心中還沾沾自喜。
他越發作出一副恭謹的姿態,又補充說道:“《漢書》雲:蕭何為沛主吏椽,‘文而無害’;雋不疑為吏,‘嚴而不殘’。是夫治國之道,首要‘慎刑’。貪腐雖惡,多不及死。若因其貪瀆,更至一族誅。固然大快人心,可是主公卻難免會因此而落下‘廢文而害、嚴酷而殘’的名聲。
“昔日,諸葛武侯治蜀以嚴,卻無有殘酷惡名。魏武嚴刑峻法,雖其本人,觸法亦不姑息,‘削髮以代之’。卻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有好殺之毀。主公博覽群書,料來對這些故事,斷然不會不知,……。”
洪繼勳面色一沉,打斷了他,怒聲斥責道:“怎麼?你以為主公沒有讀過《漢書》麼?”
這話從何說起?真是無妄之災。潘賢二驚駭得面容變色,滔滔不絕的話語頓時收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嚇得聲音都變了調,說道:“臣,……,臣,臣實無此意。臣,臣,……,臣罪該萬死。”
他本聞聽鄧舍好讀《漢書》,故此特地引用了《漢書》裡的句子來作論據。卻哪裡知道,洪繼勳對他的討厭,已近乎根深蒂固。
這種討厭,不僅是討厭他的為人、不忠,賣主求榮。往深層裡說,洪繼勳與潘賢二這兩人,其實在某些方面還是頗有類似之處的,比如“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因此,還更帶有一點同性排斥的討厭。
潘賢二磕頭不止。鄧舍揮了揮手,說道:“你起來罷。”問洪繼勳,“先生以為此兩策如何?”洪繼勳道:“‘天根自我民視’。將貪瀆官員的子女、族人打入另冊,便好比將貳臣打入《奸貳傳》。此誠良策。”
鄧舍瞧了一眼潘賢二,見他人雖站起,倉皇之色未去,臉色蒼白,汗出如漿。笑了笑,溫言說道:“你此議甚好。為貪官的子女、族人另行編訂冊籍之事,你可與左右司商量一下,具體的細節就交給你來辦理吧。”
潘賢二聞言而喜。先是大驚,如今又是大喜。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了,站立未穩,又跪拜在地,叩首領命。
這個人雖不可重用,但是適當的、時不時地用一用還是必須的。要不然,長久棄之不用的話,必定會導致其心生怨望。再到需要其出力的時候,沒準兒就會消極怠工,乃至重演其出賣潘誠的一幕。
這也可算是用人的一種方法。
潘賢二問道:“不知此冊,主公打算定以何名?”
鄧舍微一沉思,道:“便以‘貪’戶名之。”教潘賢二先行退下,待他走遠,笑對洪繼勳說道,“此人若用之得當,卻也不失漢之陳平一流。”洪繼勳哼了聲,問道:“主公召臣來,不知所為何事?”
鄧舍乃出示趙過密奏給他觀看。
洪繼勳坐在案前,一字一句,細細看過,對鄧舍召他前來之意,已經瞭然,卻不先作討論,而是端放姿態,正襟危坐,嚴肅地問出了一句話。鄧舍不禁為之愕然。窗外天空陰沉,雨也下的更大了。漸如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