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舍對趙過點了點頭,趙過走入茅屋裡,又出來,說道:“什、什麼也沒有。只、只有一堆草。”
顏之希介面說道:“察罕圍城的時候,因為天太冷,元軍要取暖,所以周邊的村裡,很多人家的床板、桌椅,都被他們搶去了。前陣子搞調查,連帶不少百姓家的門窗都被元軍拆了。”說著,他點了點茅屋。
鄧舍這才發現,這祖孫倆所住茅屋的門明顯是新做的。與其說是門,不如說是木柵欄。
顏之希又補充說道:“不但百姓家的東西被元軍搶掠一空。咱們來的路上,道邊的樹也被砍了個七七八八,也都是元軍做的。”頓了頓,又道,“牛羊豬狗雞鴨,也被搶走了很多。”元軍過處,還真是雞犬不留。難怪方才入村,不止見不到人影,甚至連一隻家畜、家禽也沒看到。
鄧舍拽住袖子,把小丫頭臉上的汙垢一點點擦拭乾淨,拍了拍她滿是凍瘡的小手,溫言說道:“我在城中,已經聽說燕王殿下傳下了令旨,凡是百姓家中缺衣少糧的,各地縣府衙門都會盡快地給以救濟。不但會給你們席子,糧食、餅子、傢俱、床,都會給你們。”
“真的麼?”
“真的。”
“那喜哥的爹爹、叔叔、娘和哥哥呢?老爺會還給喜哥麼?”
喜哥童言無忌,鄧舍聽得心頭一酸。他許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顏之希忙笑道:“小孩子不懂事,亂說話。殿下救濟民間的令旨,小人也聽說了,並且聽說各地的府衙也早已開始著手進行。只是地方受損太大,所缺的物資太多,急切間難以籌措完備。也就在這幾天,大概就能統一下發。……,官人,咱們要不要下地裡去看一看?”
他是益都知府,這陳家村處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內,喜哥那麼一說,他生怕鄧舍因此不滿,故此插話,委婉地解釋了兩句。
鄧舍嘆了口氣,說道:“爾祿爾俸,民脂民膏。戰事已畢近有半月,陳家村距益都不過二三十里,該救濟的物資居然都還沒發下。再遠一點的地方呢?一邊是錦衣玉食,一邊是飢寒交迫。府衙辦事,也太慢了點!”
這其中是有原因的。
時當歲末,正是教牛、種桑之時。相比床、門、桌椅這類東西,農桑才是重中之重。分省左右司專門為此下達了公文,各地救濟,應以農桑為先,別的東西應為其次。所以,民家日常用品這塊兒的救助,展開的動作就慢了一點。不過,顏之希並不敢爭辯,唯唯諾諾。
鄧舍站起身,說道:“教各地府衙聽了,即日起,凡官吏人等,不分品秩高低,一人負責一村,落實到底。官衙用飯,每日中午,所食者,要與民間同。百姓們吃什麼,他們也吃什麼!”
他忽然想起了後世的一個典故,交代顏之希,說道:“回去後,尋人畫幅青菜,下邊寫上:‘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無此味。’多印一些。給山東的地方官兒們,不,給整個海東的地方官兒們,每個人都送去一副。就說是我賜的。”沉吟片刻,又道,“罷了,畫你去找人做。兩句題字由我親寫。”
“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無此味。”
此典故出自明朝時有名的清官徐九經。此人曾在江南句容做過縣令,及滿去,百姓戀戀不捨,父老兒稚挽衣泣說:“公幸訓我!”他回答道:“惟儉與勤及忍耳。”這三個字,也因此就被當地的百姓們稱為“徐公三字經”。他任官時,更曾經在大堂上畫過一棵菜,下邊的題字,寫的就是“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無此味”這兩句鼎鼎有名的為官箴言。
為官一方,造福百姓。其實,官員吃民間飯,在歷代也都是頗有傳統的,有些朝代還將此列為明文的規定。只是執行的嚴與不嚴有所區別罷了。因此,顏之希雖覺得那兩句話說的很好,對鄧舍令官員吃民家飯的命令,卻也是不以為奇怪,恭謹應命。
小丫頭喜哥攥著餅子,眨眼看鄧舍,手指放入嘴裡吮吸。
鄧舍說道:“看這祖孫倆,老的老,幼的幼。家中丁壯皆無,親戚也沒了。雖可受族民救濟一二,時日若久,難免使人生厭。怎麼生活下去?海東已有成制,類似這樣的民家,一方面,可由合作社日常幫助,另一方面,可由地方里長、族長報與衙門。按其困難的程度,分作多等。由衙門按月出錢給糧,加以贍養。
“聖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顏公,你乃聖人苗裔,對此的理解應該比我更為深厚。這兩件事兒,就交給你負責,也一併命令山東各地,儘快展開施行。
“雖然發展合作社的程序,因為察罕來犯被打斷了,各地多還沒組織完成。但是各地衙門的分等工作,完全可以先展開進行。給你十天,務必要在吳鶴年來前將之辦好。正如你們所說,也好讓百姓們過一個好年。”
“官人宅心仁厚,愛民如子。”顏之希猶猶豫豫地說道,“只是此雖德政,山東才經戰亂,地方凋敝。錢財倒是好說,只是糧食?官人也知道,缺糧的緊。小人以為,以各地現有的能力,怕不足以……。”
下鄉前,才與群臣商定了出使借糧之策。地方缺糧,鄧舍豈會不知?
他皺了眉頭,說道:“救濟與贍養不在廣,而在做不做!就以益都來說,每村選出一個所需要贍養的物件,全府也不過幾百人。這點糧食難道都沒有麼?如果實在沒有,縮減官吏口糧!從我府上開始,你們帶頭縮減。”
顏之希懂得了鄧舍的意思,民間才經受過戰亂,海東又剛得益都不久,儘管缺糧,表示愛民的舉措卻不能不做。他心領神會,說道:“是。”
“走吧,去田間看看。”
趙過問道:“這、這老人和小丫頭怎麼辦?要、要不要叫他們帶路?”
鄧舍抬腳要走,聞言又停下來,轉頭看了看老人與小丫頭,說道:“田壟就在村外,還用得著叫人帶路?老人家年歲已大,行走不便,就請他們留下來吧。阿過,記住回頭取些被褥、枕蓆、床椅,給老人家送來。”
早有侍衛把坐騎牽來,鄧舍翻身上馬。小丫頭喜哥還是年幼,和鄧舍說了會兒話,覺得他很和藹,早先的懼怕早不翼而飛。小孩子又好奇,站在馬邊上,仰著頭,伸手摸了摸馬腿,咯咯笑道:“大老爺,騎大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