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說那高麗使者,前一天,拜辭了鄧舍,一行人不走陸路,走海路,揚帆扯旗,沿海直下。這高麗海岸,初春到初夏,附近均常起有濃霧,尤其西岸、南岸,島嶼密佈,非有經驗之水手,穿越不易。
故此,他們路上走的不快。
不過,沿海岸多有城池、山林。坐在船中,遠望海島點點,墨藍色的海水隨波盪漾,無邊無際。轉顧岸上城池星羅,山川棋佈,景色俊秀,邊走邊看,如行山*上,應接不暇,倒也不覺得氣悶。忽一日,不知不覺,已經過了豐州,走過一半的路程。最多三兩日,即可抵達王京開城府。
高麗的城池州縣名稱,多與中國雷同。這豐州,本高句麗的仇乙縣。高麗承新羅而建國,向北擴充套件,得了不少原屬高句麗的州府,豐州是為其一。曾置為都護府,後降為防禦使。城池不算大,人口不太多。
剛好海上起霧,水手進來詢問,要不要暫時靠岸。
那高麗使者親出艙外,遠近觀望一番。但見好一場大霧,鋪天蓋地,滾滾騰騰,與海浪交織一處,掩住岸上蒼翠,偶有海鳥掠過,白茫茫的霧氣中,轉眼不見。站在霧中沒一刻,吃了滿口滿身的溼漉漉,風一吹,越發冰涼。
“霧氣太大,我們的船又大。不好航行,沒的觸著暗礁,太過危險。”
那使者縱然歸心似箭,奈不住老天爺的脾氣。他無奈道:“既如此,便停下來罷。待霧氣消了,然後再走。”
水手自去通傳命令,尋岸邊港口,下錨停船。那使者心中有事,回了艙中也是悶悶的,乾脆負起手來,在甲板上踱步慢走。
他名叫洪彥博,忠肅十七年登第,距今已有二十多年。因其出身顯貴,世家子弟,宦途一帆風順。多年前,高麗王誅蒙元皇后奇氏一家,他立有大功,錄功勞為一等。出使前,才新任了門下侍中,從一品的顯官高職。
高麗王朝中,親元黨勢力甚大。
他們或者入仕前曾入元宿衛,或者與蒙元大臣結有姻親來往,或者如邊安烈之類,本就為蒙元之臣屬。他們不一定身在高麗心在元,吃裡扒外,但畢竟與蒙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對獨立心切的高麗王來說,難免覺得掣肘。
洪彥博與他們不同,可算王黨。高麗王之所以放心派他前來出使,此也正為原因之一。
副使名叫金鏞,卻是個武官,曾隨當今高麗王入元宿衛,侍從有功,極得高麗王的寵幸。至正十四年,蒙元興兵,攻打高郵,命高麗派軍參與。高麗王選名臣猛將數人,他亦在其中。
他掀開艙簾,瞅見了洪彥博,一彎腰走將出來,道:“海上風大。侯爺怎麼不在艙中休息?可別著了涼。”洪彥博被高麗王封為南陽侯,是以金鏞有此稱呼。
洪彥博行至船舷,注目海上,良久,喟然道:“千年以來,換了多少朝代。不變的,唯有此物。天若有情天亦老,誠哉斯言!”波濤如湧,拍打岸邊礁石,泛起許多的白沫。風水浪打,岩石屹立不動。
“侯爺為何突然如此感慨?”
洪彥博迎風而立,看海船慢慢靠近港口。冷風兜起他的衣襟,颯颯作響。他轉望西邊,海天的盡頭處,看不到的地方,是中國的海岸。高麗立國數百年,國運坎坷,幾無一日之順暢,先有遼金之勢壓,後有蒙元之鯨吞,受盡了強鄰的欺凌。
好容易待中原亂起,高麗王有心趁機崛起,怎奈又受戰火波及。鄧舍橫空出世,短短的時間內佔去高麗的半壁江山。現如今外有強敵,內有憂患,眼看國力江河日下,一日日日薄西山,前景實在堪憂。
“昨夜航船上,讀元新編之《宋史》。《岳飛傳》中,嶽武穆言道:‘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宋有此良臣名將,不免滅國。三百年國祚,一朝而絕。此為天意乎?抑或國運耶?”
金鏞雖為武臣,飽讀詩書,他頓時明白了洪彥博在為何感慨,涉及朝政,不好明言。他默然,說道:“臣為中興之臣,君非中興之君。此宋所以亡也。”
海船猛地震動了一下,停靠在了岸邊。
兩人眺望遠天,霧氣茫茫,視線所及,島嶼、林木都是隱隱約約。宋高宗不是中興之君,那麼,而今的高麗王呢?他又能否稱得上中興二字呢?宋高宗到底延續了南宋百餘年,高麗的國祚,還可以再延續下去麼?
他們兩個人,都是高麗王的心腹,不會說高麗王的壞話。可高麗王的真實能力怎樣,無不心中有數。要說,他們不該有此對話,只不過,他們剛從海東回來,親眼所見,到處一片蒸蒸日上的新興氣象,比較國內的暮氣沉沉,強大的差別之下,怎會不造成陰影?加上兩人關係不錯,故而出言無忌。
洪彥博沉默了許久,振奮精神,道:“宋不但有嶽武穆,也有文丞相。金公,你我當自勉之!”
他說的很含糊,不知是要金鏞以岳飛自勉,又或者以徇死的文天祥自勉。不等金鏞回話,他轉開話題,問道:“今去平壤,我使團停留多日。金公多次應其武將之邀,外赴宴席。對海東諸將的觀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