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誠咬著牙,道:“還用說?”他轉回坐下,用力一拍案几,道,“難怪他一力堅持打遼南,交通瀋陽,不外乎為保後路。”
潘美憂心忡忡,道:“真要如此,義父大人,納哈出,值得信任麼?”潘誠半晌沒說話,他沒和納哈出打過交道,無從判斷。他究竟平章身份,有些才幹,遇到大事,反能冷靜,尋思了好一會兒,他才道:“遼陽日危,僵局下暗潮湧動,我軍和韃子,誰先動手,誰佔主動,老關等不及了,他不得不走這一步。”
“我等該如何應對?”
潘美道:“打遼南,老關的主力;你我不變應萬變,冷眼旁觀就是。只是你我需得謹慎提防,要防他倒手將咱們賣了,哼哼,瀋陽?本帥倒要看看,會不會有人聰明反被聰明誤。”他把目光投向門外,穿過夜空,望向城南。
瓦藍的夜空,繁星密佈,月彎如弦。
鄧舍負手院中,舉頭望月。潘美的計策,他已然瞭然於胸,典型的一拍兩散,損人不利己。潘美話中所講,李敦儒有沒有背後讒言,說實話,鄧舍並不在意。關鐸心志堅定,自有主張,並非人云亦云的庸人。他要殺鄧舍,等不到今天。鄧舍自信遼陽危局未解,高麗地位仍在,現在遠不到鳥盡弓藏的時候,為時尚早。
其實,就鄧舍推測,李敦儒有沒有說那六個字,尚在兩可之間。背後諫言殺人,何等機密?豈會叫他人聽見?潘美言稱,是蓋州信使聽見的。蓋州信使謁見關鐸,豈會沒有通傳之人?豈會有聽牆角的機會?十有八九,潘美憑空造謠。
妙就妙在,明知他造謠,沒法兒說破。縱使說破,難免在關鐸、鄧舍兩人間,留下道刺,不解決,早晚得出問題。
爾虞我詐的舞臺上,塗抹勾勒的假面,誰分的出真?誰分的出假?互不信任的兩方,假的又怎樣?謠言又怎樣?你不解決,對方會不會狐疑?他會不會當你預設是真?待這訊息傳遍軍中,你指望謠言止於智者?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
夜色深了,漸漸起了風,青石板上的暑氣,慢慢消褪;若有若無的涼意,拂在身上,清爽宜人。
鄧舍來回踱步,關鐸上午的舉動,給了他很大的啟發:演戲,也分投入和不投入兩種。面對潘美的當面挑撥,毫無反應萬萬不成。他再三地換位思考,心想:“既要有所舉動,怎生的反應,才能做到自然真切,不慍不火?”
他靈機一動,可不可以更進一步,藉此機會,得些好處?
他一時想的出神。不知從何處,飄來渺渺的歌聲,大約鄰居誰家,有人在婉轉清唱一首宋時的歌謠。月色裡,鄧舍傾耳細聽,聽她唱道:“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落在他州。”
這一夜,月光如水。
鄧舍所慮,也正是關鐸所慮。必須承認,潘美的奇策突出,的確打亂了關鐸和鄧舍間微妙的平衡,兩個人誰也不會去相信對方,這個時候,卻又不得不表現出對對方的信任,這場戲,不止做給對方看,更要做給全軍看。
遼南戰事,干係到關鐸的長遠大計。他不能坐視後院起火,首先有了反應,不過,他沒去找鄧舍解釋,而是尋了一個小小藉口,當著外人的面,狠狠斥責李敦儒一通,並刻意讓訊息傳入鄧舍的耳中。
他姿態做足,鄧舍當天下午,捧著防守瀋陽的戰術圖,登門求見。請關鐸召集昨夜赴宴諸將,包括潘美,統統前來,就在省府堂上,臨時召開一個短暫的軍議,商討此戰術方案可行性。
鄧舍久經行伍,數月來又成功指揮過幾次萬人以上的大規模戰鬥、戰役,行軍佈陣的水平提高極多。他做出的方案,秉承一貫的大膽、細心,頗有可取之處。然而,他比較對周邊地形不熟悉,勉強知己,知彼不足,整個方案中,疏漏不足的地方也很多。
關鐸身為主將,怎麼防守瀋陽,心中有數,本來不打算叫鄧舍參預,此時乾脆拿出,一併放在一處,讓眾人討論。取其精彩出眾的地方,一一將原有方案補充完善。
他這個舉動,出乎了鄧舍、潘美等人的意料。鄧舍登門、請關鐸召集諸將的本意,不過表現一下自己並沒因李敦儒而起了芥蒂,關鐸卻肯採用他的一部分方案,實則變相給了他些許實權。
不過,這卻不是鄧舍想要的。東路軍皆關、潘嫡系,關鐸能給他權力,也能隨時剝奪他的權力。說到底,鏡中花、水中月,看著好看,沒用。
他道:“早知大人胸有成竹,末將也不必班門弄斧。”關鐸拈鬚含笑,道:“鄧帥何必自謙?好有一比,老夫老矣,……”點了點鄧舍的戰術草圖,“鄧帥卻是鋒芒畢露。”
當著潘美等人的面,兩人主臣融洽,對視一笑。李敦儒這事兒,就此揭過。
關鐸扶著腿,站起身來,環顧堂下,道:“廣寧、遼西的軍隊,不日即將調回;打蓋州的主力,半月內,就可集結完畢。瀋陽、蓋州的細作終日不斷,我遼陽軍中的變動,或許用不了四五日,納哈出、高家奴就會知曉。高家奴倒也罷了,只這納哈出,需得防備他前來挑釁。
“蓋州未動,瀋陽先行。要想打好蓋州,瀋陽就不能叫它出城一步,你等責任之重大,遠甚打蓋州之主力。此中關係,軍議當天,已經講的清清楚楚。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