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章節來自於我的好朋友,時任旅順第一醫院心理科科長王薇的轉述。王薇醫生當時負責給解救的漢人包衣做心理疏導,她注意到一名叫“張泰”的病人心理狀況非常特殊,便留心記錄了張泰的情況。第二次金州戰役結束後,我曾登門拜訪她,從她那兒得到了相關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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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9日晚上9時許,劉破軍收到電報的兩小時前。
讓我們將目光轉向西部。與東部防線不同的是,西部作為長期與後金的北金州城對峙的戰區,並沒有在長牆前額外修建築壘工事。畢竟,在這之前的快兩年時間裡,從這兒出發的遊騎兵可一直把北金州到石河驛一帶當作自己的牧馬場的。
不過,辛勤勞動半個月的張泰看著在夜幕下顯得朦朧的金州長牆,卻並沒有感到勝利的喜悅。此刻,他正保持著僵硬的姿勢,身子向後彎曲,腰部貼在坑道壁上,腦袋和雙腿向前,折成一個括號形狀。他的左手尚抓著竹籃,右手握住一把鋤頭,眼睛死死地盯著幾米外的人們。
那幾人同樣是包衣,張泰早已熟知他們的名字。為首那人姓劉,在家裡排行老大,兼之為人仗義,人們都叫他劉老大,真名卻逐漸被忘記了。劉老大也正看著張泰,表情由愕然慢慢演變成猙獰:“好啊,你這個狗東西,你又想說出去對不對?”
張泰死死盯著劉老大的臉,握住鋤頭柄的右手變得青筋暴露。他勉強張開嘴,聲音沙啞地說:“我沒有。”
“那你怎麼來了這裡。”劉老大慢慢伏下身子,雙手抓著一把鐵鍬。在他兩側,其餘人也展開來,緩緩朝張泰包圍過去。
“我碰巧來了這裡。”張泰開始貼著坑道朝左側移動,試圖避免被劉老大們圍住。“你們早就想跑了對不對。”
“誰不想跑?恐怕只有你不想跑吧,狗東西!在這裡誰都會死,被建奴砍死,被累死,被餓死!”劉老大下意識地側頭看了看,最近的餘丁還站在五丈外閒聊。在漆黑的夜裡,這個距離是安全的。
“那你呢,張泰,你以為你真的能活下去嗎?你不會真的把自己當做建奴主子了吧?”劉老大轉過頭來,壓低聲音道,“你看看你的身子,被鞭子打壞的還疼嗎?你的棉衣早就被打爛了,這個冬天你就要冷死!他們不會把衣服給你的,他們自己都不夠穿!”
“逃跑我們都會死!留下來可能還能活!”張泰咬緊牙齒,從齒縫間吐出話來,“老子不想被砍掉腦袋!”
“你放屁!這些日子累死打死了多少包衣,你看不到嗎?”劉老大的呼吸聲逐漸加重,他的眼睛在黑夜裡睜得很大,佈滿血絲的雙眼盯著張泰:“你不想出賣我們,就滾開,老子今晚就要跑,你敢做聲老子就殺了你。”
張泰和他對視著,終於慢慢後退,一點一點地移動到他出來的拐角。期間,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移開劉老大的身上。直到靜止不動的劉老大徹底消失在他的視野裡,張泰才鬆了口氣,感覺到長時間不眨眼給眼睛帶來的痠痛。
他伸手揉了幾下眼睛,再睜開時,兩個餘丁赫然出現在他面前:“狗才,趕緊去挖土,挖完了老子才能睡覺。”
張泰呆呆地看著他們,一瞬間連呼吸也忘了做。這普通的兩句話在他耳中,無異於炸裂的驚雷。他確信身後不遠處的劉老大們肯定也聽到餘丁的話,一切都向不好的那一端滑去。
剛剛說話的那餘丁見張泰動都不動,心中大怒,伸手就抽出鞭子。正要打下去,他的同伴拉住他,笑道:“等等,這好像是達春家的奴才,喚作張泰的,甲喇額真挺賞識這廝,估摸著快抬旗了,咱們就別打了。”
那餘丁冷哼一聲,勉強把鞭子放下,卻沒收回腰間。他一把推開張泰,警告他道:“下次再讓主子我碰到,打到你腦袋都裂開。”
正說著,張泰便聽到身後響起連續的腳步聲。緊接著,便是劉老大低沉的話音:“見過二位主子。”
“你們也在偷懶?”那餘丁怒斥道,幾鞭子抽在劉老大身上,發出皮開肉綻的脆響。劉老大悶哼一聲,跪下道:“奴才一直在挖土,好像挖到幾塊狗頭金,特來獻給主子爺。”
張泰慢慢回過身子,看著那兩個餘丁急匆匆地推著劉老大離開。在劉老大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前,他隱約看到劉老大扭過頭,對他偷來森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