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大屠殺的場景,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是哭聲叫聲哀求聲,那些發了瘋的黑骨人拿著砍刀拼命砍殺,手起刀落,好好的一個人就被劈成了兩半。有人抱著我逃,我哇哇哭著喊哥哥。哥哥由另外的人抱著,我伸手想抓住他,可是抓不到,哭得更厲害了……
到處都是血。
我彷彿聞見了濃濃的血腥味,連手心裡都有了血的溫度和質感,滾燙的、粘稠的。我看見很多人在眼前死去,他們的眼睛閉不上,以一種錯愕的表情離開人世。
公主鈴響啦叮鈴叮鈴叮,公主鈴響了,叮鈴叮鈴叮,你們不開門,鬼手來點兵……
我想起了大屠殺以前的生活,我看見了老懶,那個住在幽鳴谷裡的少年,黝黑的面板,沉靜的目光,遠遠地看著我們走近,又遠遠地目送我們離開,走遠以後我總還會轉過臉去朝他揮揮手,他的容貌在鈴聲中越來越清晰,我看見了他深藏在心裡的愛戀,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小的姑娘,可他已經愛上我了,他像個牧羊人,遠遠愛著我這個從黑森林後面走出來的公主,小心翼翼,不敢聲張,所有的美好和辛苦都獨自承受。
公主鈴響啦叮鈴叮鈴叮……榕樹的枝條好像也能聽見我腦子裡的聲音,隨著這幾句童謠的節奏抖動起來,越抖,鈴聲越響,我腦子裡的童謠聲也越響,叮鈴叮鈴叮……
頭疼得太厲害,疼得幾乎爆裂,我眼前突然昏黑,打著趔趄跌倒在地上,心裡很想念陳金紫玉。
我蜷著身體在潮溼的草地上躺了一會,抬頭看見榕樹底下石桌旁邊有兩個人在那裡下棋,左邊的那個白鬚白髮道骨仙風,我知道他是誰,所以好不容易停住的眼淚又刷地淌了下來,拼盡力氣掙扎著往前面爬去。他是我們的曾祖父,從前在長生殿的時候,修叔叔的父親曾偷偷帶我和哥哥去囚禁他的石牢裡看過他好幾回,他總是很平靜,每次都會輕輕摸摸我們的頭,問我們過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我們什麼的。
他就是我夢裡見過的那個老人,白鬚白髮,神情悲茫,目光裡有巨大的憐憫和心疼,他很抱歉他沒能保護好我們,很抱歉讓我們在人世間受這許多的痛苦和磨難。
我腦子裡那首叮鈴叮鈴的童謠,就是他教給我們的。公主鈴響啦,叮鈴叮鈴叮,公主鈴響了,叮鈴叮鈴叮,我們回家了,叮鈴叮鈴叮……
我一邊爬一邊喃喃念著,起先念得很慢,還有些猶豫不絕,但是慢慢的,開始有底氣,便念得越來越快:鬼手來點兵,十九八七六五四,四排有人嗎,五排有人嗎,二排有人嗎,一排有人嗎,好好好好好,大家都很乖,八排六排十排九排站起來,所有點到的,跟我回家去,其餘乖乖不要動。
這是第一段,後面還有一段,也是從公主鈴那裡開始。公主鈴響啦叮鈴叮鈴叮,公主……這次幾乎不需要用腦子,它們便一串串一串串從喉嚨裡往外湧,像乾枯了很多年又突然復活了的山泉。鬼手來點兵,四五六七八九,九排九排你在笑什麼,樹上的鳥都飛走啦;七排七排你跳兩跳,狐狸也遠遠不見了;三排的孩子們……
頭越來越疼。
我癱在地上動不了,感覺馬上就要死掉了一樣無力,正絕望,突然有人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將我從地上扶起來,還有人在不遠的地方用力喊我名字,我聽見是老懶的聲音,大吃一驚,心想殷家人怎麼辦事的,怎麼可以放他來這麼危險的地方,萬一出點什麼情況,他以後的日子,可真沒法過了。
我的意識在幻覺和現實的兩邊遊移,理智緊弦一線。
我循著聲音扭頭找,看見老懶站在碎石鋪成的小路旁邊的一叢茶花旁邊,脖子裡插了把匕首,血正從傷口裡汩汩流出,臉色慘白神情痛苦,張嘴一喊,血和著我的名子一起往外湧。
我嚇瘋了,顧不得頭疼和全身乏力,拼命往他那邊撲,慌得顛三倒四手無足措,想救他又不知道從何救起,只會笨拙地去捂他的傷口,滿手血,捂不住。他的嘴一張一合,正在說話,可因為含著血而音色糊塗,我把耳朵湊過去聽了好一會才終於聽清楚他的意思。
他在跟我說:“幻覺。你現在看見的都是幻覺。別當真,別浸沉在那些不真實的景象裡。快走,那些魔手菌毒害大腦神經,會死的!”
榕樹上那些鈴還在響,成片響,叮鈴叮鈴叮鈴叮。我認真看著眼前馬上就要死掉了的老懶,鬆開抓著他肩膀的手,慢慢往後退,告訴自己說對,是幻覺,都是幻覺,老懶好好的在殷家呢,現在這個絕對是幻覺,殷家人辦事有譜,不會放他來這麼危險的地方的。
退了幾步回頭看,才發現剛才把我從地上扶起來的人是陳金紫玉,她又換了身衣裳,白色素裙,像喪服,之前那些美好的溫柔和笑容都蕩然無存了,變得怨毒而冷漠,彷彿是個死得很冤的厲鬼回到陽間來準備索她仇人的性命那樣恨恨地盯我。
我很努力地說服自己不要害怕,告訴自己說她曾撫養過我,她非常非常疼愛我,她為我吃了那麼多的苦。她不會對我有惡意的,現在的樣子只是那些魔手菌起作用,它們把她變邪惡了,它們把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扭曲成跟它們一樣醜惡,但那都是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