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我很想念陳金紫玉,我想抱抱她,我想謝謝她給我所有的愛,我想在她懷裡狠狠地哭一場。
可我知道,她也是幻覺。
掛在榕樹枝條上的那些鈴又響,一片追著一片響,整個世界都是鈴聲,我想起我的親生母親,那個叫綠萼的女人,大屠殺撤逃的那天,她追在人群后面撕心裂肺地哭;我想起湖底洶湧的河水和跌蕩的瀑布,幾乎把我溺死,自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每天晚上我都做噩夢,夢見殺戮和溺水,嚇醒了就哭;我想起陳伯伯總是心事重重,喃喃自語說事情原本不該是這樣的,他會跟我說些道歉的話,默默地忍受蘇墨森的殘暴壓迫;我想起陳金紫玉自己生過一個孩子,但被她丈夫的正房夫人抱去養了,這種情況在那時候是合規矩的,她沒辦法,便把所有的愛傾注給了我;我想起她後來真的生了重病,大把大把掉頭髮,臉上身上長滿可怕的疙瘩,蘇墨森不允許她再靠近我,我們隔著門嚶嚶地哭,再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我終於走到榕樹底下的石桌旁了,看清了白髮白鬚的曾祖父的模樣,也看清了坐在他對面那個奕者的樣子。
坐在曾祖父對面的男人是修叔叔的父親,修弋。
就是從前在長生殿的時候,對蘇墨森和齊商武聯盟造反抱有巨大不滿但忍氣吞聲很多年的修弋,他是大屠殺發生之前修氏一族的大當家,按照祖規制式,金訣王墓中所有機關的開啟方式和密碼都掌握在他手裡,可惜他沒能從大屠殺中逃出來,所以如今我們必須經歷千辛萬苦。
他們兩個幻覺端坐在那裡,只低頭下棋,誰也不朝我看,彷彿這局棋比什麼都重要。
我便也低頭去看那棋盤,黑子白子,分佈特別古怪。
我認識這棋譜。
就是不久前在研究中心看見並且用力記在心裡的那兩張棋譜中的一張。
白髮白鬚的曾祖父突然抬起頭來看我,臉上沒有笑意,而是一種水滴石穿的堅決和平靜。
他把捏在手裡的最後一顆黑子落下去,擲地有聲跟我說了三個字,我猛地想起之前做夢夢見他,他也張嘴跟我說了句簡單的話,但我只看見嘴唇闔動,沒聽見聲音,不能確定他到底說了什麼。
現在我聽清楚了。
隨著黑子落盤,他說了三個字。
他說:毀了它。
突然大風颳來,頭頂鈴聲大作,一陣追著一著,一陣亂似一陣,越來越響越來越狂越來越兇,它們把我好不容易回想起來的那首童謠的歌詞弄得很亂,有那麼一會我好像又忘記了,閉著眼睛抱著腦袋拼命拼命想才終於又想回來一點,公主鈴響了叮鈴叮鈴叮,公主鈴響了叮鈴叮鈴叮,鬼手來點兵,四五六七八九,九排九排……
陰風越來越大,除了鈴聲以外還夾雜著乾啞的笑聲、嘆息聲、嗚嗚咽咽的哭聲。
我睜開眼睛看,榕樹的枝條在風裡狂亂晃,樹底石桌邊下棋的兩個人已經不見了,只有陳金紫玉靜靜站在那裡,她起先看著我,但是很快,她的目光突然越過我的肩膀往我身後看,然後變掉臉色,拂袖轉身,消失在黑暗裡。我心裡騰昇起糟糕的感覺,戰戰兢兢轉過身體看陳金紫玉剛才看的地方,就看見黑壓壓的一片鬼影。
真的是鬼影,半透明的,沒有腳,懸浮在離地面十幾公分高的地方,幾百幾千個,層層疊疊擠在那裡俯視著我。
我知道他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