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幾乎所有的棺材裡都有了動靜,卡卡嚓嚓響成一片,這裡那裡都有棺材蓋被推到地上,一雙雙枯枝般的手伸在空中胡亂揮舞,像是在擁抱這個久違了的世界。
我挪著腳步走到門邊,最後再看一眼這滿屋的棺材和乾屍,然後用力提一口氣,拔腿就跑,管那兩扇門是不是被我撞爛在地,管那些乾屍是不是會爬出棺材然後到處亂竄,我只是來這裡找回被姚克臣封鎖住的記憶的,別的事情全都跟我沒關係。
這是座陽墓。
這裡停放著陳家幾代族人的遺體和陰靈。
我不該來打攪的,可是我沒有辦法。
我跑到剛才的路口,想也不想就往右拐,直跑過兩進廂房,跑到通往後花園的八角亭才停下來休息,回頭看看,什麼都沒有,就笑自己發神經,死了幾十幾百年的人,怎麼可能突然就活過來,幻覺罷了。
我坐在石凳上,俯著臉喘氣,想起很多小時候的畫面,無數的人和事紛至踏來,差點把我的腦子擠破。我努力在各種殘碎的記憶片斷裡抓住所有與老懶有關的,小心翼翼記住、並且藏進心底,他從那麼久那麼久之前就深深地喜歡我,可我卻像個傻瓜樣什麼都不知道,甚至還把他忘得一乾二淨,真傷心,好在現在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他從前還是個少年時的樣子,想起他幫我推鞦韆時候臉上帶著的溫柔的笑。
坐著坐著,突然感覺有什麼人正蹲在我左邊把臉湊過來湊過來,越湊越進越湊越近,近到連撥出的氣息都灌進脖子裡了,毛骨悚然的。我慢慢轉過臉去,看見一張蒼白扭曲怒目圓睜的臉,眼睛瞪得燈泡樣大,紅血絲像一條條憤怒狂暴的蛇,隨時撲出眼眶把我咬死似的。這副鬼樣,我就是心理再強大也禁不住挪著屁股往旁邊挪,一點一點直挪到柱子邊才停下。
是蘇墨森的鬼魂。
原來蘇墨森變成鬼以後是這副樣子,真醜。
這麼兇殘的人,活該他醜。
他的脖子呈斷裂的姿態,腦袋整個歪靠在左邊肩膀上,剛才近看的時候覺得恐怖,現在躲遠了看,又覺得好笑。然後我沒能忍住,真噗地笑出了聲,還得意洋洋,衝那個歪脖子老鬼喊:“喂,老鬼,你怎麼都沒想到我真能那麼狠,招呼不打就把你給弄死了吧?”
他不作聲,也不動,就那麼恨恨地盯著我。
我心裡真的非常希望這是他真實的魂魄而不僅僅是我的幻覺,我挺高興看見他現在這樣慘的,我挺高興他又回到這棟宅子裡來的,他的出現讓我想起了更多事情。
從前,很多年前,在這棟宅子裡,他和一個乾薑癟棗的壞老太婆幹拐賣人口的勾當,我曾聽見過他們談價錢,精壯男人二十兩銀子一個;年輕女人十二兩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五到八兩;體弱的、有病的、年紀相對大的,五兩或十兩一個;七十歲以上的老人不要。
這些價碼都是從蘇墨森嘴裡出來的,後面還有一句話,他說:“就這價,你愛幹就幹,不干我另外找人。”
他們乾的是拐賣人口的勾當啊,可從他嘴裡說出來,就像買雞鴨魚肉那麼簡單。
那壞老太婆當他的面唯唯諾諾,背轉身就罵他喪盡天良,拄著柺杖一拐一拐走遠。
這些都是真實的記憶,我百分之百確定,那時我還很小,蘇墨森很不拿我當回事,有些情況完全不顧及我在不在場。
我半眯著眼睛看兩米開外處蘇墨森的鬼魂,真的特別想和他聊聊這些年裡我對他的仇恨和憤怒,可是突然一陣風迎面過來,有什麼東西被吹起來整個糊在了我臉上。
我慌手慌腳抓,是布料,再仔細看,是裙襬,昏弱光線裡看不清楚顏色,半扭過身體去看,看見我的母親,那個我在記憶最深處都找不到一點片斷的本名叫綠萼的女人,她無聲無息出現在我身邊,也定定看著蘇墨森,悲涼神情裡混雜著仇恨,卻死死隱忍不發。
我真的和她很像,非常像,但凡是個正常人,都能看出我們的血緣關係。
我想喊她一聲媽媽。
我想抱抱她。
我想……
突然一陣奇怪的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