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從後花園裡傳來的,叮鈴叮鈴叮鈴一片響,和之前在彭亮家聽見的一模一樣,叮鈴叮鈴叮鈴叮鈴,輕而美,像是從天上傳來的,也像是從夢境最深處傳來的。
我把身邊的幻覺都拋到一邊,專注只看月牙門那邊,突然看見陳金紫玉端著什麼東西從門裡走出來,這次她穿了一襲玫紅色長裙,繡著淡淡幾點梅花的白色腰封束出她完美的曲線,頭髮堆成雲髻,掛在金釵上的綠色玉石隨著她婀娜的步態輕輕晃動。
她臉上堆著笑,款款而來,但是笑著笑著,突然不笑了,刷地立住腳步往身後看,月牙門裡竄出兩條黑色的影子,貓著腰像猛虎般直奔前院而去,陳金紫玉把手裡端著的東西一扔,撈起裙襬追了出去,一閃眼的功夫,三條人影全都不見了,我看得目瞪口呆,想追上去看,又恍然明白肯定是幻覺,所以甩甩腦袋不去理會。
我覺得頭疼得厲害,想站起來,卻沒力氣,剛才扶過我一把的那具乾屍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出現了,站在那裡歪著脖子笑,臉上有兩道金色的淚痕。我怕他再來扶我,趕緊掙扎著起來,小心看著路往後退,退到東廂房外的沿廊下,背貼著門休息了一下,努力把注意力焦中起來,然後慢慢往月牙門那邊走,那片鈴聲雖然弱了些,但還在響。
我好像想起些事情了。
很小的時候,我在這裡生活過,蘇墨森從來不管我,都是陳金紫玉在照顧我的衣食起居,她待我很好,真的很好,就好像我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一樣,有一次我問她能不能喊她一聲媽媽,她抱著我大哭,自那以後,沒有旁人在的時候我就喊她媽媽,她給過我童年時代所有缺失的母愛,給我做好看的衣服,給我做喜歡吃的羹,在我額頭上點一顆紅紅的胭脂,講很多故事給我聽,她真的把我當親生的女兒對待。
所以我的潛意識深處對她有如此溫柔的深情,飽含著感激,那天在常坤手裡看見她的照片時,會有一種模糊而久遠的傷心。
我想起從前蘇墨森把我帶走那天她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腿苦苦哀求,求他把孩子留給她,她說她一定當自己親生的女兒養,一定待她好,哭得撕心裂肺。但蘇墨森還是鐵石心腸地把我帶走了,走前留下一句話,說:“把我交待給你的事情都做好,將來我肯定把孩子給你帶回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回憶起這些的時候,她的臉一會是好看的,一會是血淋淋很恐怖的,一會又是像最後她死的時候那樣,面色死灰,眼睛變成了兩顆沒有光澤的藍灰色石頭。
我搞不清楚這些記憶的先後順序。
她最後跪在蘇墨森腳下苦苦哀求的時候,穿著一身漆黑的衣服,和喬蘭香那身一樣。
也就是說,蘇墨森帶我離開這裡的時間,應該是在她得藍灰病之後。
蘇墨森和她說,只要把他交待的事情做好,他將來會把我帶回來給她。
於是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後來那麼多年的時間裡,陳金紫玉會守護陳家塢地底的墓葬,打理裡面需要活人打理的一切事物,找屍體供養藥草,和寄生成功的人溝通,等等等等。
她是守著蘇墨森的那句承諾,等待將來有天,他能兌現諾言,把我送回來給她。
她是真的把我當成了自己的女兒,所以我夢境裡和殘碎的記憶裡,都是她的美好和溫暖。
我淚流滿面地穿過月亮門,不忍去想她已經死去到死都沒能再見我一面的殘酷事實。
月亮門後是個依山而建的大花園,前面幾十米處有個荒廢了的大池塘,池塘邊一棵幾人合抱的大榕樹,鈴聲就是從樹上傳來的,叮鈴叮鈴叮鈴,叮鈴叮鈴叮鈴叮鈴叮……
我就跟著魔了似的往前走,腦袋發疼,步履踉蹌,走一步跟穿一座城那麼艱難,鈴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越來越扎心,我抱著腦袋跌跌撞撞,漸漸想起了許多事情,他們經常吵架,今天這個和那個吵,明天那個和這個吵,總歸是吵不停,蘇墨森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齊商武不在,我就是老大,你們都他媽得聽我的,否則大家都別活!包括兩個小兔崽子!”他這麼一說,修叔叔和陳伯伯就只能閉嘴不言。
每當他們吵起來,陳金紫玉就帶我到這個花園裡來玩,池塘裡養了黑色和白色的鵝,游來游去,很漂亮,我給每隻鵝都取了名字,其中有隻叫小天,小天是那時候我的名字。
鈴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越來越扎心,慢慢的還有了旋律,公主鈴響啦叮鈴叮鈴叮,公主鈴響了叮鈴叮鈴叮,你們不開門,鬼手來點兵,叮鈴叮鈴叮,叮鈴叮……
公主鈴響啦,叮鈴叮鈴叮……
公主鈴響啦,叮……
公主鈴……
這是首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