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靜謐得只有冷風和狼嗥。
狄阿雪回頭望了一眼,給王明誠說:“我從小就喜歡一個人坐著看月亮,可他從來也沒陪我看過。他是一個不看月亮的人。他不懂得這月光的輕柔和美麗,只知道月亮可以給他光亮,讓他能夠和夥伴一起玩。現在,他還是不看月亮,我不知道他一天就睡三個時辰,甚至三個時辰都未必睡到,忙來忙去忙什麼……我心疼他。”
這是個無關的話題,王明誠“哦”了一聲。
狄阿雪又說:“我心疼他,想替他分憂,我想證明我也弓馬嫻熟,可以征戰四方,我也想證明我能起草檄文,可以治理國家。可他只把我當成他的阿妹,一說就是‘阿雪,集市上好熱鬧,你不去走走嗎,別悶在家裡,要不找幾個女伴,去打打獵’,說起來難以相信,他竟然以嫁不掉我為恥,他答應董老太爺出兵,據說因為董老太爺答應他給我作媒。你覺得他可笑不可笑?”
王明誠連忙說:“這是疼愛你呀。”
狄阿雪冷冷地說:“疼愛?他對嗒嗒兒虎他阿媽,對謝小婉才是疼愛好不好?”
想了一下,她又說:“他就是怕人笑話他。怕人笑話他阿妹嫁不掉。他現在可怕別人笑話他了,連漂亮的女人也不敢多招惹。以前都沒有的。”
王明誠想了想,心裡不這麼認為,卻不敢多說。
狄阿雪喃喃地說:“當一個人充滿野心的時候,他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腳下,他不再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壞小孩,變得一絲不苟,一錯不犯,心裡對有些人煩得要死,還要褒獎人家。動不動說,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我寧願沒有東夏,也不想讓他這個樣子,愛不敢愛,恨不敢恨,他都不像阿孝、阿田一樣,惦記著報仇血恨。你不知道我阿爸多好,把他養大,把我養大,可他竟然能忘了仇恨。我恨他。恨他。他就是個偽道學,就是可恨——你等著看,他還會一心想讓你留下。”
終於事關王明誠了。
王明誠終於有了插話的時候,連忙問:“一心讓我留下?讓我留下幹什麼?”
狄阿雪說:“你是他眼裡的大才。”
王明誠苦笑道:“我只是個對金石地輿感興趣的學子。”
狄阿雪又說:“沒錯。你要不是,他還沒興趣呢。他故意把我和你放在一起,他以為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她幽幽地說:“不過,你並不討厭。至少可以讓你陪我一起看月亮。而且,你沒有野心,一個沒有野心的人,擁有平靜的內心,而且就不會像他一樣總見不到……”
王明誠有點兒欣喜,不知不覺的。
狄阿雪問:“你會下棋嗎?”
王明誠毫不客氣地說:“堪稱國手。”
狄阿雪帶著嘲諷說:“他連棋都不會下……我阿師是大國手,他都沒心去學的。他自幼為了學琴拜的師,可現在呢,除了以前記熟的幾個曲子,其它的譜他全忘光了。他忙著幹什麼?你說他還有什麼樂趣。他連平時走路,身上都綁上幾十斤重的鐵砂;怕傷眼睛讀不下書的時候,就讓別人讀給他,四個人為他讀書,一天下來,一人就喝光了兩大壺茶;有時候正在睡覺,突然一跳起來,問:我要見的誰誰誰來了嗎,我感覺他來了,別讓人家久等。他活得怎麼就這麼累呀。”
王明誠“啊”了一聲,眼神裡卻全是敬佩。
狄阿雪嘆一口氣。
王明誠不知道她嘆什麼氣,陪著她坐著,心裡卻在說:“要是天下的王公大臣都像狄阿鳥那樣就好了。”
突然,狄阿雪哭了,前後矛盾地說:“我也愛他。他就是個笨蛋,傻瓜,想讓別人過得都好呀。”
王明誠試著勸她,插了幾句話,卻不知道從哪裡勸好。
她埋頭到臂彎裡,哽咽說:“我心裡很苦。很苦。沒有人能知道,沒有一個人能知道。”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把牛頭壎交給王明誠,揩了揩眼淚說:“幫我拿著。我沒事了。心裡好多了。別告訴我阿哥我哭了。他就喜歡大驚小怪的,好像別人都應該像他一樣,沒事兒就傻笑。”
王明誠這時才記得提著牛頭壎問:“這是什麼樂器?聽起來就像天籟一般。”
狄阿雪瞥了一眼,說:“壎。”又說:“你稀奇,送給你吧。嗒嗒兒虎攢一大堆,可舌頭天生笨,跟他阿爸一樣,吹得死難聽。”
王明誠試著問:“嗒嗒兒虎?”
狄阿雪解釋說:“我侄兒。被他送高顯去給人家做人質了。好好一個可愛的孩子,被個馬匪養得一身臭氣,你要是肯留在東夏,等他回來,我帶他找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