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麼,哥哥?”
葉衿賴在遊為肩頭,兩條長腿在他臂彎裡蕩悠悠。
遊為保持著半跪床邊的姿勢,手腕穩穩扣在男孩纖細的腰後。他側過頭,氣息擦過葉衿耳畔,一句未成形的承諾或請求幾乎要脫口而出,又咽回去,最後問道:“今天在巷子裡,你看到什麼了?”
在海邊小屋,聽宋霽和提起那些陳年往事時,葉衿的情緒便如琴絃繃緊。離開後,他更是失魂落魄,直至某一刻,突如其然地崩塌了。
他看到什麼了?
葉衿腿一僵,又故作輕松晃了起來。他仰起臉,語氣散漫得像浮在水面:“宋一一,原來長什麼樣啊?”
他從前不知,她的臉,竟是“假”的,經過一次又一次的修理、打磨,變得和另一張臉幾乎一模一樣。
但她原來長什麼樣,她、他們,都還記得嗎?
“眼睛要圓一些,臉上也圓,頭發有點枯黃。”
遊為試圖回想那些年見過的宋一一,未動刀、或未被徹底改造的小女孩模樣,但記憶卻像浸水的畫布,邊角模糊。
“小孩子好像都長這樣。”遊為放棄了。
他本就不愛留意別人家的孩子,宋一一更是鮮少在人前露面。幾次偶遇,唯一記得的,就是先心病人特有的青灰面孔。
後來升入璟琰中學,遊為與葉臻鄰班,偶爾會在門口瞥見等候葉臻的少女。那時的宋一一,臉已被改造成另一副模樣,除了葉臻在場時,她多少能活潑一些,其他時候,宋家的二小姐總像一具行走的遊魂——直到她死,遊為對她的關注也僅止於此。
畢業那年,他到了港城,在深水埗,提著被碎紙機處理過的文書下樓時,意外在樓道撞見這張面孔生機四溢的成人版,遊為才終於有所察覺,轉頭看向藏在他身後尷尬傻笑的小男孩。
阿衿當年說“祝逸飛”和沈青青一見如故,這直覺沒錯。遊為肖似父母,沈青青也曾見過他們的。
“原來,我不是宋一一的影子。”葉衿低語。
這件事,他在法蘭克福已經知道答案。
當兄弟倆終於面對面吐露真心,葉臻卻對弟弟的難言表示困惑。
——你們,哪裡像?
宋一一孱弱,撐不起雕刻在她臉上的驚絕五官,卻也因這脆弱,糅合出了一種獨特的氣質。而那對只屬於她的、無法被任何手術複刻的瞳孔,漆順、溫和,藏著痛楚,卻總在葉臻面前以笑意遮掩。
論說像,葉衿也並未如複制貼上般像她,或她那張臉的“母版”。雖然葉衿和沈青青一看就是母子,可男孩子的眼睛要更圓一些,即使已經長大了,某些時候也仍可認作寬寬的鹿眼,無辜明亮,不似沈青青眼尾更斜,眼珠漆邃如磁,深不可測。
沈青青……她踏入葉家時,葉臻尚不滿三歲,後來,陪他過完五歲生日,她就離開了。葉臻的生母因難産而逝,他從未見過她,而告別沈青青時,他不僅沒能記住她的臉,更沒來得及叫過她一聲“媽媽”。
後來,何蒔曾在葉臻耳邊,憤然痛斥宋一一那張“假臉”,但葉家連沈青青的一張照片都未留下,他要如何為了一個模糊的影像,就將那沉默無聲、只會跟在自己身後的影子徹底丟開?
甚至她救了他。
再後來,葉衿來了。葉臻不是臉盲,自然也曾細細打量過那過分相似的面容,但初見這位弟弟,便是葉衿持刀跪在葉旻胸口,肅殺凜然,稚氣未脫的臉龐沾滿鮮血。那一幕印刻得太深,葉臻後來也未曾將他錯認成任何人。
——衿衿,我沒有把宋一一當過別人,更沒把你當過她。
他們終究是不一樣的。葉臻想,宋一一如斷線風箏,拼力掙紮向蒼穹墜去,而葉衿,還活生生站在這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