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區長,你們自己家裡人。他有辦法。”
這位鄧區長,大號明三,是鄧智廣的族叔。民國十二年山東大旱,他去天津找活兒幹,鄧智廣他爹正在造幣廠做工,就把明三保薦進了廠。後來直奉交戰,天津大亂,鄧明三夥同幾個老鄉,用鍋灰抹了臉,搶了皖系一個師長的公館。皖系得勢後追查這個案子,同案人有落網的,交待出有鄧明三。鄧明三早已帶著錢財跑了,就抓保人。智廣爹為他蹲了八個月大牢,花光全部家當才買出條命來。鄧明三帶著錢財回到山東,做起貨棧買賣來,從此成了小財主。智廣爹出獄後,鄧明三曾派人送來幾百大洋,向他致歉。智廣爹把錢退了回去,宣告不再認這個族弟,從此不與他來往。但鄧明三對智廣爹始終還是尊敬的。只要在路上碰到,還是笑臉相迎,口稱二哥:“你別跟弟兄認仇呀。有難處只管說,你不來叫大侄子來一趟也行。”
鄉親們認為鄧明三還夠義氣,覺得智廣爹過分死板。
不知鄧明三老了中了什麼邪,忽然要過官癮,花錢運動了漢奸區長當。這一來把他半世好名譽給糟踐了。須知我那一方人對當土匪並不太小看,對當漢奸卻極為蔑視。人餓急了,拿槍逼有錢人掏出幾個分用,這不算丟人。替外國人賣命當狗來欺壓中國人,這可是連祖墳都要遭罵的缺德事。
鄧明三當了區長才嚐到挨人指脊樑骨的滋味,便極力找退路。八月節前他託人給八路軍和抗日政府送來幾箱藥品,四十本學生地圖(我們當軍用地圖使),帶來一封信,願意暗地為抗日軍民做點好事,保證不當鐵桿漢奸。我們收了他的禮,回答說誰好誰壞,抗日軍民有帳,自會區別對待。
劉四爺請智廣吃了包子酸辣湯,然後鎖上門,卸了招牌,拉上驢,領著鄧智廣去偽區公所。
兩人一驢繞牆根走小巷,來到一個騾馬大店門外。門口貼著兩張白紙條,一張寫著:“第八區區公所”,一張寫著“馬蜂塢鄉鄉公所”。鄉公所佔著前院,院裡地上鋪了席,席上堆著白菜、豬肉、殺了的雞、宰了的羊。六七個漢子正在搬搬弄弄,把這些東西分成數份,打捆裝車。每個小獨輪車上都貼著紅紙條:“敬獻××部隊年禮一車,新春大吉”。
劉四爺把驢交給一個人,說:“拴到槽上去。”便領著智廣穿過前院到了後庭。一進天井就見東屋門敞著,裡外坐著蹲著一些人,抽菸的、喝茶的、剝花生的、眼睛都瞧著屋內。屋內弦鳴鼓響,有個沙啞嗓子順著調門唱道:
諸位落座莫要出聲,
鼓板一打可開了正封。
上一回唱了半本本半呼延慶,
還剩下本半本半沒有交代清。
在哪裡丟了到哪裡找,
哪裡斷了哪裡接著聽。
一見到劉四爺,就有人招呼:“四爺來得巧,剛開書,聽聽吧!”
劉四爺說:“你們倒會找樂子,區長在這兒嗎?”
那人沒說話,把嘴便向後邊一努,笑了一笑。
劉四爺領智廣從後門出了院,往東來到一個跨院門口。兩個年輕人正在那為什麼事爭執,一個人上身穿著件軍裝,下身穿著條打補丁的套褲。另一個人下身穿著吊褲,上身卻披著件大襟棉襖,兩人的槍全靠在牆上。
劉四爺說:“有話不在裡邊講,在門口鬧鬨,區長知道不揍你們!”
穿軍裝上衣的說:“就這一套軍裝,區長命令誰站崗誰穿。我來接崗,他光給我棉襖不脫褲子,這怨我罵他嗎?”
那穿大襟棉襖的說:“不是我不脫,我裡邊棉襖肥,這軍裝褲子瘦,不裡外全脫就扒不下來。在這兒脫光了腚扒它,我不得凍下四兩肉來嗎?我進裡邊扒下再給他送來不行嗎?”
穿軍裝上衣的說:“站崗的不許動地方,你不送來我又不能找你去。碰上區長出來,說我軍容不整,不又給我兩耳刮子嗎?”
劉四爺作保,叫那人扒下褲子一定送來,這才和智廣進了跨院。
這院雖小,房子卻很整潔,三間東屋門口分別貼著“財政處”、“秘書處”、“政務處”的紙條。三間西屋貼“軍事處”、“自衛隊”的紙條,正房三間寫著“區長辦公重地,閒人免進”。
這房一明兩暗。明間裡當中擺個吃飯用的圓桌,四周沿牆放了幾把椅子、幾個茶几,用泥坯砌了爐子,爐子口坐著燎壺,一個跟班守著爐子打瞌睡,暗間門上掛了個繡花門簾,繡的是“鴛鴦戲水”。劉四爺示意叫鄧智廣等一下,他掀簾走了進去。過一會兒門簾又掀開,從裡邊探出個頭來,卻是宋明通。宋明通說:“你三叔叫你呢!”
智廣進到裡間,只見當屋放著個紅漆帳桌,抽屜上了銅鎖。北牆下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宋明通坐著一張,方桌上是茶壺茶碗煙碟洋火,南邊窗下一鋪小炕。炕頭放著炕櫃,四扇玻璃門裡鑲著女明星畫片,依次是周曼華、陳雲裳、李香蘭、白光。另一面牆上一幅日本資生堂化妝品廣告畫,畫的是女歌星渡邊佳代。炕中間放著煙盤、銅煙燈、紅木煙槍、小茶壺、水果盤。剛在集上見過的三姑娘蹲在地上扶著鬥,撥著泡兒,鄧明三歪在一邊吞雲吐霧,吸的聲音有板有眼,滿屋一股炒糊了芝麻的焦香。劉四爺正坐在煙盤另一側數錢,捋他收來的大小票子。智廣就坐到了宋明通旁邊的另一張椅上。
鄧明三一口氣把泡兒吸盡,趕緊呷了口茶,長長地噴出一口煙來。這才說:“自己爺們,怎麼不請還不進來呀?”
智廣說:“三叔如今做了官,不比在家裡。”
鄧明三笑道:“爺們兒,別調理你叔。我這條命還不是在八路軍手心裡攥著?在那邊還望你多美言幾句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