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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日子 (3 / 4)

資格,這是他們稽核莎士比亞的基本工具。我們現在反過來用同一個詞彙稽核他們,裡邊包含的內容卻完全不同。不講身份,不講地位,不講學歷,只講一個最起碼的資格:公開發表文章談論莎士比亞,至少要稍稍懂得藝術創作。

當他們認為沒有進過牛津、劍橋大學的門就不可能成為莎士比亞,我就肯定他們不懂得藝術創作;

當他們永遠只著眼於莎士比亞在知識領域的涉獵,完全無視他在美的領域的構建,我就肯定他們不懂得藝術創作;

當他們不知道種種所謂“學問”的東西多數正常人只要花足夠時間都能追補,惟一無法追補的是創造性靈感,我就肯定他們不懂得藝術創作;

當他們想像不到一個處於創造過程中的天才人物有無限的生命潛力,一個敏於感受的智者可以從自己有限的生活經歷中領悟遼闊的時空,我就肯定他們不懂得藝術創作。

不懂藝術創作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世界上有很多別的事情可做,然而他們偏偏要來研究莎士比亞,而且對他的存在狀態進行根本否定,那就不能不讓人質疑他們的資格了。

然而他們名義上又有一種資格,譬如,大學教師,那就容易混淆視聽了。

大學是一種很奇特的社會構建,就其主幹而言,無疑對人類文化的發展作用巨大,但也有一些令人厭煩的側面。例如在貴族統治構架的邊上,它衍生出另一種社會等級,使很多創造能力薄弱的人有可能在裡邊借半官方、半學術之名,憑群體之力,沾名師之光,獲得一種社會認定。其中,越是勉強獲得這種認定的人總是越要擺出一副學者架勢,指手畫腳,最後甚至自以為也懂得藝術創作,著手否認莎士比亞。這一來,連原先熱愛莎士比亞的人也開始混亂,因為莎士比亞背後沒有任何東西支撐,而這些人背後卻是一所大學。

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最重要的事情是把這些人從那個虛幻的大學背景里拉開,然後單個稽核他們的資格,盯著他們追問一聲:“你是誰?”

否則,莎士比亞在明處,他們在暗處;莎士比亞來路明確,他們來路不清;莎士比亞有作品也就是有可以攻擊的目標,他們沒有作品也就是沒有可以攻擊的目標;莎士比亞在盡力感動民眾,他們在大聲左右輿論——總之,這是一場失衡的對峙,蒙面的偷襲。

追問之後我們就能宣佈:不要再在莎士比亞的著作歸屬問題上分成相信派和懷疑派了,懷疑派不成其派,因為他們完全不懂藝術創作,因此不具備公開談論莎士比亞的資格。

這種反問批評者資格的思路,使我豁然開朗。因為直到今天,單方面蒙面偷襲的鬧劇還處處發生。前兩天聽一位歐洲經濟學家告訴我,世界上一些發達國家即將規定,公共媒體上的“股評家”,必須公佈自己的財產和持股狀況。我雖然至今與股票無緣,卻立即領會了此舉的別無選擇。因為據我親身經歷,至少已見到兩撥真正的罪犯遮住了自己的面目在傳媒上義正辭嚴地揭發和聲討受害者。看來古今同一,只有昭示批評者的真實面貌,結束“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狀態,才能使批評開始變得稍有意義。

其實,即使聞到的聲音,也有隱顯兩層。外顯層次的聲音往往非常學術,格外正義,而內隱層次,則沙啞焦躁,很不好聽。有時一不小心,內隱層次會突顯其外,讓人吃驚。

對於這一切,即便在生前,莎士比亞也都領略到了。

例如,一五九二年吧,莎士比亞二十八歲,倫敦戲劇界有一篇文章流傳,其中有一段話,針對性十分明確,而聲調卻有點刺耳:

……有一隻暴發戶式的烏鴉,用我們的羽毛裝點自己,用一張演員的皮,包起他的虎狼之心。他寫了幾句虛誇的無韻詩就自以為能同你們中最優秀的作家媲美,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打雜工,卻恬不知恥地以為舉國只有他能震撼舞臺。

這篇文章是署名的,作者是被稱作“大學才子”的羅伯特·格林。他當時在倫敦文化界地位不低,發現突然冒出一個莎士比亞並廣受歡迎,理所當然地覺得威脅了自己的地位。本可道貌岸然地擺弄一下文化學術聲腔來鎮一鎮,誰知莎士比亞最先拿出來的幾個劇本是《亨利六世》、《理查三世》、《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歷史意味深厚,全然剝奪了批評者從學術文化上居高臨下的可能,於是這位格林惱羞成怒,一下子就吐露出了他內心的嫉恨。其實,這也是後來很多文質彬彬的懷疑論者潛藏的心聲。

這篇文章因格林死後被編入他的文集,才被後人看到,讓後人知道莎士比亞活著時身邊的真實聲浪。可以推想更多真實的聲音比這篇文章更其惡劣,真不知道莎士比亞是如何在這樣的環境中創造傑作並創造偉大的。聽說他有時還會與別人在某個啤酒館裡打架,那我想,真是忍不過去了。

大師的處境,即使在四百年後聽起來,也仍然讓人心疼。

4

在歐洲當時,比莎士比亞更讓人心疼的人還有一位,那就是西班牙的塞萬提斯,《堂吉訶德》的作者。

他的生平,連隨口講幾句都很不忍心。

他只上過中學,無錢上大學,二十三歲當兵,第二年在海戰中左手殘廢。他拖著傷殘之身仍在軍隊服役,誰料四年後遭海盜綁架,因交不出贖金被海盜折磨了整整五年。脫離海盜後開始寫作,後因父亡家貧,再次申請到軍隊工作,任軍需,即因受人誣陷而入獄。出獄後任稅吏,又第二次入獄,出獄後開始寫《堂吉訶德》。但是就在此書出版的那一年,他家門前有人被刺,他因莫名其妙的嫌疑而第三次入獄,後又因女兒的陪嫁事項再一次出庭受審……

總之,這位身體殘廢的文化巨人有很長時間是在海盜窩和監獄中度過的,他的命運實在太苦了。

《堂吉訶德》已經出版,而且引起廣泛轟動。但是,無論是地方官員還是法官,明明知道他的文學才華卻不願憑著一點良知,認真審查他遭受的災難,給他一點點起碼的公平。

當時的西班牙與英國不同,沒有讓只讀過中學的塞萬提斯像莎士比亞那樣受到一批“大學才子”的審判,審判他的是真的法庭。然而正是這些真的法庭,使他聯想到綁架了他五年之久的海盜,他們也有事沒事就審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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