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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日子 (4 / 4)

當海盜的審判與法庭的審判連在一起組成他的人生過程時,他不能不搖頭苦笑。

我一時還想不出世界上還有哪位作家比塞萬提斯承受更多的苦難。他無法控訴了,因為每一項苦難來自不同的方向,他控訴哪方?

因此,塞萬提斯開始冶煉苦難。一個作家,如果吞入多少苦難便吐出多少苦難,總不是大本事,而且這在實際上也放縱了苦難,居然讓它囫圇出入、毫髮無損。塞萬提斯正恰相反,他在無窮無盡的遭遇中摸透苦難的心竅,因此對它既不敬畏也不詛咒,而是凌駕於它的頭上,俯視它的來龍去脈,然後再反躬自問。

終於,他的抵達正是另一個人物的出發,那就是騎瘦馬、舉長矛的堂吉訶德。這是塞萬提斯用自身苦難鑄造成的,由此證明他已徹底降伏苦難,獲得了一種人類學上的讀解。

堂吉訶德一起步,世界破涕為笑。

於是,塞萬提斯也就在至高層次上詮釋了漫畫和寓言。

前一段時間我在馬德里看到了塞萬提斯的紀念雕像,雕像的下前方便是堂吉訶德的騎馬像,後面還跟著桑丘。堂堂一國的首都在市中心以群雕方式來紀念他,而且把這個紀念廣場以國名相稱,叫做西班牙廣場,我看在規格上已超過莎士比亞。這片土地以隆重的驕傲來洗刷以往的無知,很可理解。但遺憾的是,堂吉訶德和桑丘的雕像過於寫實,就像是用油畫的筆法描摹一幅天才的漫畫,成了敗筆。德國美學家萊辛在《拉奧孔》中曾娓娓論述,由史詩轉換成雕塑是一種艱難的再創造,可惜西班牙歷來缺少萊辛這樣等級的理論家。

西班牙廣場上的這組雕塑,塞萬提斯為白色,堂吉訶德和桑丘為黑色。白色的塞萬提斯天天注視著眼前黑粗笨拙的這一對寶貝又會暗笑,就憑你們這模樣怎麼還能流浪遠方,把苦難流浪成寓言?

塞萬提斯晚年看到了別人偽作的《堂吉訶德》第二卷,於是趕緊又披掛上陣與文化盜賊搏鬥,方式也就是趕寫真的第二卷。真的第二卷出版次年,他因水腫病而去世。

說莎士比亞是一個假人,給塞萬提斯一本假書,看來異地同理:都想否定他們的真實存在。他們太使周圍垂涎,太使周圍不安。

直到二百多年後,德國詩人海涅指出:

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歌德成了三頭統治,在敘事、戲劇、抒情這三類創作裡分別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在海涅眼裡,只有這三頭統治,只有這三座高峰。但是歌德出生太晚,並世而立的只有兩頭,同在歐洲,卻隔著大海,當時兩個國家還對立著。

我前面已經說過,似乎是上帝的安排,戲劇家莎士比亞戲劇性地在自己的生日那天去世,使四月二十三日成為一個奇怪的日子。誰知還有更奇怪的事情,似乎又是上帝,也只能是上帝,覺得兩座高峰不能獨遺一座,居然把塞萬提斯的去世也安排在同一天!

那麼,一六一六年的四月二十三日,也就變得更加奇怪。

當時,無論是英國的斯特拉福,還是西班牙的馬德里,都沒有對他們的死亡有太大的驚訝。人類,要到很多年之後,才會感受到一種文化上的山崩地裂,但那已經是餘震。真正的坍塌發生時,街市尋常,行人匆匆,風輕雲淡,春意闌珊。

5

當時東方也站立著一位文化大師,那就是中國的湯顯祖。

二十世紀前期,一位叫青木正兒的日本學者第一次把湯顯祖與莎士比亞相提並論,他慶幸東西方的戲劇詩人同時活躍在世界,而讓他奇怪的是,在莎士比亞去世的次年,湯顯祖也去世了,追得很緊。

但是,青木正兒先生把中國紀年推算錯了。不是次年,而是同年。湯顯祖也是在一六一六年去世的,離莎士比亞去世未滿百日。

中國與歐洲畢竟路途遙遠,即便是冥冥中的資訊傳遞,也需時日。如果我們設想有一雙神秘的巨手讓莎士比亞、塞萬提斯同日離開世界,那麼,讓東方的湯顯祖稍晚百日離開,也算是同時。

他們一起,走得何其整齊,又何其匆匆。

文化,在它的至高層次上絕不是江水洋洋,終年不息,而是石破天驚,又猛然收煞。最美的樂章不會拖泥帶水,隨著那神秘指揮的一個斷然手勢,鍵停弦靜,萬籟俱寂。

只有到了這時,人們才不再喧譁,開始回憶,開始追悔,開始紀念,開始期待。

一六一六年,讓人類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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