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發生之後,由於詹升與李氏皆為淨鬳教教眾,縣城群議熊熊,淨鬳教教主張姓妖人更是以邪法施為,使得厲鬼晝夜盤桓於縣衙之中,自此縣令威信掃地,眾人朝淨鬳教而罔顧官府。”
洪文定不動聲色地問道。
“縣令大人,倘若洪渭當時能取回這卷案宗,您又有何等良策應對呢?”
管聲駿似乎斜眼看了一眼,卻並未抬起頭來。
“若是如此,本官必將取出案卷升堂重審,還此事一個公道,也還崇安縣衙一個公道。”
洪文定忽然問道。
“那洪渭斗膽再問一句,大人此事是為民而做,為理而做,還是為權謀而做?”
管聲駿低著頭哈哈一笑,似乎對於洪文定的發問有些意外。
“想不到你也會發此誅心之問!管某身為孔聖門徒,自然不會淪為少正卯之類。本官為民發心,哀其氓愚;因理而定,正乎教化;最後打消淨鬳教勢力,重獲民心正道,這樣做有何不可嗎?”
洪文定卻仍舊拿出了江湖中人的冥頑不靈,繼續說道。
“如果民心有變,偏向妖邪,天理難容,典刑必究,管大人你是不是也要揮起屠刀,行那誅少正卯之事?”
在私塾學習當中,洪文定最記得的便是「孔子誅少正卯」,為此課後還專門請教過溫玉欽老夫子,是不是因為少正卯巧言令色,導致孔子之門人三盈三虛,才會將他戮之於兩觀之下。
但溫玉欽告訴洪文定,少正卯之誅並非出於名利之爭,而是由於“亂政之本”。
所謂的“亂政之本”,則是在下位的人侵奪在上位人的權力,臣子竊用君主的統治手段,內心不畏懼當時的禁令,行為不遵守當時的法規,這才是造成國家混亂的禍根。
這些話在洪文定心裡,留下了很深的印記,讓他明白殺人不僅有江湖手段,殺人的原因也不僅是恩怨情仇,總有一些人手中握刀,口中吐經,不動聲色就能把人打入真真正正的死地。
管聲駿沉默良久,終於從書卷之中抬起頭,直愣愣地看著遠處,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嗯,容我想想。”
滿面愁容的縣令,低著頭開始在書架之間穿行,可洪文定的眼神卻一刻不曾離開北堂正中掛著的牌匾,上面用褪色顏料寫的四個大字「為政以德」。
“……洪渭,恆旻那邊你就不要再去了,讀佛經是救不了世人的。本官從北方一路南下,看到的慘狀遠遠超乎你的認知,若是無人能夠扛動正理,易子而食也不是什麼嚇人的故事。”
“從去年官軍大敗在武夷山中之後,各州營汛人馬便捉襟見肘,無力防備淨鬳教的勢力。他們以為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們能算計得過那些陳年官吏嗎?”
“如今崇安縣即將行差踏錯,稍有不慎便會招致覆滅之災,想那淨鬳教如火如荼,隔壁州縣又豈會不知道?無非是各懷心思地慫恿別人出頭罷了。”
言罷,管聲駿指了指東面,忽將一封公文書信拍在了北堂書案之上,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原本分守扼要城邑關隘的營兵,此時正組成八百多人的武裝向崇安縣城行進,約莫明日就會抵達。而這麼大規模的換防絕不可能是無心之舉,一旦崇安縣出現風吹草動,他們不絕吝息順手撈點功勞。
洪文定沉默不語,一切都在向他最壞的預料發展,淨鬳教顯然是踏入了一場精心謀劃的危局之中,一旦有人做出不軌舉動,立馬便會被抓住破綻——
甚至他們不做什麼,這些罪名也可能會順理成章地降臨在他們身邊,因為那份嘉靖年間的刑案卷宗就是最好的例子,裡面能將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楊寵,說成是「生平淳善,素性方嚴」的純良之輩,就能知道這些深水譚下覆蓋著多少齷蹉。
洪文定忽然明白了師父行走江湖時的嘆息,他的心中熱血未涼,見不得災禍撕碎祥和,降臨在芸芸眾生的身上,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不管是淨鬳教的流毒傳播還是官府的失信喪威,都已經是難以扭轉的定局,在這樣的浩蕩浪潮之下,他又有什麼辦法能螳臂當車呢?
看著堂上「為政以德」的牌匾,洪文定沒有絲毫的表情變化,目光灼灼地盯著縣令管聲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