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這些人的家裡沒有田,總還會有一些家當,沒有家當,也總還有子女,沒有子女,難道連妻子也沒有嗎?若是連妻子都沒有,這樣的人也借不來米。”
空空駭然:“國朝應當以禮法來治天下,這些人如此不修德,國家的綱紀何存?”
姚廣孝笑了:“禮法?你猜這管家背後的人是誰?”
空空語塞。
姚廣孝道:“當初跟在你身邊的那些儒生……才是這管家背後的人。”
“這如何可能!”空空矢口否認道:“他們雖然未必都有大能,可他們的德行……小僧卻是知道的。”
姚廣孝道:“什麼是德行呢?”
空空:“……”
姚廣孝道:“有朋自遠方來德行,與朋友交往誠懇是德行,忠心君主也是德行,孝順自己的爹孃當然也是德行。可是……為何沒有人說,佔據大量的土地是失德?是否有人說,蓄養大量的僕從,並且嚴厲的對待他們是失德?亦或者……族裡有女子犯了禁忌,將她們浸豬籠,有僕從頂撞家主,誅殺家僕,是失德?既然這些非但不是失德,甚至可以說是無傷大雅的事,那麼……災年貸出糧食,又如何是失德呢?”
空空:“……”
姚廣孝嘆道:“人的道德……是經有嘴巴說話的人來衡量的,就好像在那寺中,貧僧是主持,所以佛經該怎麼念,是貧僧說了算,貧僧說你經唸錯了,你對了也是錯了。”
空空似乎有點難以接受,張大了眼睛道:“若這樣下去,豈不是殘害百姓?百姓們因為一場災禍失去了田地,沒了子女,一家人為奴為僕,該怎麼活命?”
姚廣孝道:“怎麼活,是他們的事,只要有人得了利,那麼得利的人,就會維護這個綱紀,便給用文章去粉飾它。你見著了吧!不過你也不必灰心,這天下歷來就是這般,自有孔聖人以來,都不曾變過,所以也沒什麼不好。你若是有良心,就不要往細處去看。”
“不往細處去看?”空空道:“我佛慈悲,難道……”
姚廣孝微笑道:“我佛慈悲,可若是這天下當真人人可安居樂業,那麼要佛祖又有什麼用呢?恰恰是這等連年的災荒,那些失去了一切的百姓,已是一無所有,所以才會抱著佛祖的大腿,希望借佛祖來減輕俗世的痛苦。也才會有這些債主們,靠此大發橫財,良心隱有不安,才肯大把大把的將銀子送去寺廟,當做香油錢,來換一個心中平安。”
“沒有了世間的苦難,何來的佛,何來的貧僧,又何來的今日之你呢?”
空空不安和惶恐的樣子:“那我修佛也修錯了?”
姚廣孝含笑道:“貧僧帶你來見識這天下是什麼樣子,不是來砸貧僧的飯碗,怎會讓你開悟到修佛無用?貧僧只是想告訴你,世間有太多的困難,與其在這俗世中掙扎,不如真正遁入空門,尋一方淨土!”
“你入寺以來,一直心中不寧,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想要讓自己平靜下來,就該做到‘不見’、‘不聞’、‘無思’、‘無念’,如若不然,世間這樣多的煩惱,所給你帶來的,只有無盡的痛苦。”
空空聽罷,嘆息一聲。
姚廣孝道:“現在心中清淨了嗎?”
空空搖搖頭道:“沒有。”
姚廣孝看著他幽幽的目光,便問:“還有什麼塵世未了之事?”
空空道:“心有隱恨。”
姚廣孝微笑道:“是這樣的,那是因為你見識的還少,其實……鎮江這裡,已是富庶之地了。這裡最貧賤的百姓,也比絕大多數的百姓過的要好得多,今年雖算是災年,可和真正的大災相比,卻還相差甚遠。”
“你此時所見的,不是生靈塗炭,不過是人間的些許悲喜罷了。無礙,無礙,以後貧僧再帶你多走動走動,你見多了,也就不以為然了。”
“怎麼可能做到不以為然呢?”空空茫然地道:“難道……這些事無法解決嗎?你日夜和我說,四叔是聖君……”
“他已是聖君了。”姚廣孝道:“你在位的時候,這些百姓更慘。”
空空:“……”
姚廣孝道:“回去吧,回寺裡去,你心靜不下來,需要慢慢地沉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