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付九心道。
沒有積雪,山道要好走許多,過不多時,便行至那竹屋前。付九抱著傳志,尚未上前敲門,屋內便傳出一聲斥責:“哪裡來的小賊到我老頭子門前撒野?”
付九知他脾性,躬身道:“陳老爺子可還記得小人?”
房中一陣窸窣,過了片刻,陳叔平才答道:“怎的,你家小少爺要過周歲,來請老陳過去?”落梅莊生變已有半年之久,若不是知道他在山中隱居,不問世事,付九定覺他語帶嘲諷,只是略微一滯,答道:“並非如此。陳老爺子,小人此番前來,實有事相求。”
陳叔平哼道:“姓方的有事請求我?依他名望,有的是人討好賣力,何必要你千裡迢迢過來。”
付九道:“前輩有所不知,老爺少爺於半年前業已身故,落梅莊現今不比往日了。”言畢,只覺胸口苦澀難堪,一陣悶痛,不想陳叔平卻呵呵笑道:“看來姓方的當真不管事了,區區下人都敢講這種胡話,你有事求我便直說,何必使什麼苦肉計。”
付九通身大震,額上青筋乍起,怒目圓瞪,凜然道:“付某雖不成器,豈會在老爺背後做這種腌臢事!未免小看了我!”甫一激動,懷中孩兒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呆望著他。“陳老爺子大可放心,若是付某自己遭難,便是慘死街頭,也不會使苦肉計要你可憐!”
陳叔平一時默然,隨後又問:“你還帶了旁人?”他始終未曾露面,想是聽到傳志輕微呼吸方出此言。
“陳老爺子此等耳力,當真世間罕有。不錯,付某確實帶了一人,此人姓方,名傳志,正是我落梅莊方老爺之孫、方二少爺之子。”付九垂眸,傳志正仰頭看他,漆黑瞳仁漂亮得緊。不等陳叔平答話,付九已跪倒在地,沉聲道,“付某此番前來,正是為了小少爺。落梅莊遭難,方家只餘傳志一人而已,卻有些卑鄙無恥之徒趕盡殺絕,四處追殺我二人,要這小小孩童性命。付某武功低微,只求陳老爺子肯發善心,收小少爺為徒。”
一陣清風吹過,傳志趴他懷中,看到空中落葉紛紛,滿目好奇,伸出手去撈,啊吧啊吧說個不停,樂得咯咯直笑。付九一手攬在他後腰,紋絲不動。
屋中又是一陣沉寂。
付九定定跪著,又道:“若老爺子肯收傳志為徒,付某願為您當牛做馬。日後大仇得報,您有什麼吩咐,我主僕二人定義無反顧,在所不辭。”
陳叔平不屑道:“老陳縱橫一生,還有何事做不得,要你倆當牛做馬?”
付九微微一笑,淡淡道:“青石山掌門人秦茗,與我落梅莊有不共戴天之仇。陳老爺子有大肚量,不肯下山,我落梅莊卻是有仇必報。您收傳志為徒,借他之手了結秦茗性命,正是天經地義。”
此話一出,陳叔平又是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屋內傳來一聲哈欠,但聽他懶懶道:“你愛跪便跪,跪夠了給我滾下山去。帶著小娃娃,我老頭子就不親自送你了。”
付九咬牙,已近黃昏,山間冷風微涼,他倒是無妨,只怕傳志經不住,忙道:“陳老爺子不知,付某能平安到此,是有貴人相助。”他本想留著那隻玉鐲,聽素雲所言,這鐲子與陳叔平想必關系匪淺,日後興許有大用處,眼下顧念傳志身體,只得將他放在身邊,從懷中掏出玉鐲,朗聲道:“此人有一枚玉鐲,要付某交給您。”
呼嚕聲起,陳叔平似已睡熟。
付九道:“這位貴人,姓素名雲,是江湖上聞名遐邇的神醫,您可知道?”此話一出,他胸中也是忐忑難安,若陳叔平油鹽不進,他該再說些什麼?若素雲有意捉弄,又該如何?山下隨處有人想要他們性命,天下之大,固有茍全性命之處,卻有何處可韜光養晦,要傳志習得一身本領,將來手刃仇敵?
他已做好一直跪下去的準備,哪想房中一陣巨響,陳叔平破窗而出,高聲罵道:“素他奶奶的素!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丫頭倒好,奶奶的連親生老子都不認!她去哪兒了!”
付九見他氣急敗壞,心中暗驚:雲姑娘竟是陳叔平的女兒!再回想當日他提及陳叔平時,素雲臉上異色,方才瞭然,想是他父女有所爭執,素雲離家出走,今日將他送至山下,唯恐與父親碰面,才匆匆離開,避而不見。
陳叔平雙目通紅,也不看他,當即使輕功飛掠下山,口中咒罵不歇。付九不禁偷笑:雲姑娘既有心躲開,此時怕早連影子也尋不著了,這時候下山,又有何用?陳叔平態度倨傲,待落梅莊無禮之極,付九心中有氣,又不得不忍,親眼見他惱怒如斯,自是出了一口惡氣。他笑得幾聲,仍舊跪在原地,並不起身。
約莫一個時辰,陳叔平方才回來,念念有詞:“下次若給我抓住了,非要狠狠揍她一頓。死丫頭不忠不孝,為了男人連親老子都不要,奶奶的,再見到那龜兒子,老子非削了他胯下玩意兒。”他想是氣極,也不顧付九在場,罵個不停,毫無宗師風度,直聽得付九強忍笑意,嘴角微抽,暗道他這老子當得太窩囊。
陳叔平在院中罵夠了,正要回房,見他仍舊跪著,怒道:“還不快滾,非要老子扔你下去!”傳志靠在付九胸前,聽他罵得兇狠,嘴唇一扁,縮排付九懷中,又忍不住偷偷瞥他。陳叔平須發盡白,長須垂至胸前,傳志從未見過這副模樣,眨眨眼睛,向他伸手,似乎想摸摸他長須。
付九指指那玉鐲,淡然道:“雲姑娘說,陳老爺子見了這鐲子,定肯收留我主僕二人。”
陳叔平抱手立他面前,斜眼看看那隻鐲子,又迎上傳志目光,視線來往半晌,忽甩手道:“這大山又不姓陳,你愛住便住,我只一句話,”他目光一凜,“這孩子將來有什麼出息,或做了什麼孽,都跟我老頭子一概無關,你方家的債,自己去討。”
他已是退讓,付九自不會得寸進尺,道聲多謝,站起身來。
陳叔平拿過玉鐲,轉身進屋,正要關門,又冷冷道:“那房間窗子因這小子而壞,當然該你來修。我老頭子怕風,修好之前,誰愛睡誰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