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書亞正看得入迷,他卻很沒眼色地合起畫本,從地上站起來,拍掉僧袍上的碎草。小野兔嚇得立刻飛奔進森林。他迅速提起水桶,到溪邊打了水,轉身往修道院走去。
約書亞剛準備跟上去,腳邊的草叢一片亂響,小修士一嚇,回頭看時,只見是剛才那隻野兔又跑了出來——它身上的斑點很難認錯。他聳聳肩,轉頭繼續走路,沒看見野兔身後追出的母狐貍。
野兔四蹄生風,強健有力的後肢帶著它甩開狐貍一大截。約書亞本不想再關心這場毫無懸唸的狩獵,快步跟上走在前面的自己,卻猛然聽到一聲撞擊的悶響,似乎有什麼東西脆生生地折斷了。
是那隻野兔。它光顧著甩開身後的狐貍,卻不提防撞上前面的樹杆,扭斷了脖子。母狐貍欣然接受這幸運之神的饋贈,邁著歡實的小碎步上前,叼走了它的屍體。
這不過是自然界最普通的弱肉強食罷了。約書亞這樣告訴自己。
誦經聲停止了,小修士加快腳步,手裡的木桶搖搖晃晃,溢位的水打濕他穿涼鞋的腳。他低頭看了一眼,和從風雨長廊裡走出來的院長撞了個滿懷,夾在胳膊下的畫冊掉在地上,幾頁素描輕飄飄地從裡面洩了出來。
年輕的小修士臉色慘白,修道院裡不提倡這種除誦經之外的“奇技淫巧”。他屏息垂頭,等待訓斥,沒想到頭頂卻只溫和地飄來一句:“會畫人物嗎?”
於是,他得以在修道院的藏經室有了一席之地。每日用摻著金粉的顏料去描繪那些經書上的傳奇人物,那些自他筆下誕生的人物每一個都栩栩如生,彷彿他曾親眼見過他們一樣。院長對他非常滿意。
可是很快,院長就發現,每當畫到白神的時候,他就在紙上留一片蒼白的空蕩,連一筆顏料都不願畫上去。院長問他為什麼,他只說神的容貌不可揣度,院長又建議用一團金粉代替,他仍是拒絕,理由:他不知道神會不會發光。
那些印有他畫的插頁的經書小冊子在集市上賣得極好,很快就有別的生意找上門,一位當地領主想花錢僱傭這位小修士為自己和家人畫像。他的要求是把自己畫得和經書上的人物一樣光輝偉岸,院長本不想接這種與信仰無關的交易,可對方卻給出了一個叫他無法拒絕的數字。
於是,小修士又被帶進這位領主家中。約書亞悄悄地跟著,看到領主對他十分大方,甚至為他騰出一間客房,而不是打發他去下人的房間睡覺,每天邀請他同桌用餐,客氣友好地商量對畫面的修改意見。
就這樣,他在領主的城堡裡住了一個月,直到肖像完成才離開,臨別的時候,領主把約定的傭金放進他的錢袋,還慷慨地給了一筆小費。不用說,這些錢最後都進了院長的腰包。
在他回到修道院的第二天,傳來了領主一家不幸身故的訊息。據說,他們全家都突然患上一種急病,渾身長泡,高燒不退,請來最好的醫生也束手無策,才過了一晚就都死了。
憶起他們對自己的好,小修士難過地痛哭了一場,他的眼淚打濕了藏經室的畫紙,院長用戒尺狠狠打了他的手心,並告訴他,世俗領主想要擁有宗教故事中的聖人形象是十分僭越的行為,他們一家的橫死也算是咎由自取,不允許他為他們傷心。
後來,他畫的那張肖像被當做遺物拍賣,許多有錢人爭相出價,他開始在肖像界小有名氣。比起為經書畫插頁,為有錢人畫像的報酬要豐厚得多,院長不得不暫停他原先的任務,不斷將他租借出去,換來源源不斷的金錢。
可是他卻越來越難過,越來越抗拒畫肖像這項活動。因為所有被他畫過的人,無論在繪畫過程中如何對待他,在他離開後,幾乎無一例外都暴斃而亡,死因千奇百怪:有被情敵殺死的,有自殺的,有決鬥時出意外的,有被強盜謀財害命的,有不小心撞在餐刀上的……
在那些人死後,他們的肖像畫又繼續在藝術品市場上散播著他的名號,因為他畫的實在太好。可是漸漸的,一抹不祥的陰雲也籠罩了他的姓名,坊間開始有傳言稱,他的畫筆有殺人的魔力。
很快新的生意又找上了門,一位販馬商人邀請他為自己的競爭對手畫肖像,不過這一次不是正大光明地畫,而是跟在自己身邊偷偷地畫。
小修士躲在藏經室裡不願出去,他開始懷念那些吃住在這裡,只需要畫那些書頁上虛擬人物的時光。可院長已經不能收手了,大把大把的金子腐蝕了他的虔誠,讓他除了錢財別無所求。他讓兩個身強力壯的成年修士把他從藏經室的書架間拖出來,塞進了商人的馬車,又將一條皮鞭交到他手裡,告訴對方,要是他不聽話,可以打。
於是,小修士頂著渾身的鞭傷,戰戰兢兢地完成了這幅滿懷惡意的畫作,他在商人的允許範圍內,盡自己所能畫得不像,可那人還是死了。販馬商一直把他關在馬廄裡,直到親眼看見競爭對手的屍體才放他離去。
回到修道院後,他再也不願畫畫。在販馬商人家,商人用馬鞭抽他全身,唯獨不抽他畫畫的雙手,他以為,只要自己的手毀了,就可以逃過這殘酷的折磨。
他從廚房偷了一柄木勺咬在牙間,趁深夜所有人都入睡之際,用藏經室的門生生夾斷自己的十指。
十指連心啊!每一次,那扇老舊的木門都只能夠夾斷一根,他不得不將這撕心裂肺的過程重複了十次,最後一次,那把木勺已經咬斷。
第二天,當院長看到昏厥在藏經室地板上的他,看到他被摧毀的雙手駭人的形狀,急忙叫人去請當地最好的醫生,給他的十指都打上石膏,保證他康複以後能繼續畫畫。
從此,他的自由進一步淪喪。藏經室裡不再有他的位置,他被關在自己的房間,每天有兩名修士輪流不斷地看守他。不畫畫的時候,他的雙手會被棉布纏成拳狀,為了防止他再傷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