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3)
不久,他的手便好了。
他只能主動接一些很重的活計,比如提著水桶用抹布一寸一寸擦洗聖堂中的青石地板,他的指甲在堅硬的石板上磨禿、磕爛、嵌進肉裡,他的關節在反複的摩擦中破損、流血、傷可見骨……
此後他的畫作上總是血跡斑駁,髒兮兮模糊了所畫之人物的面容,而他也毫無怨言地接受返工,一遍又一遍塗抹相似的畫面,只是每一次,都不會有什麼改善。
終於,連院長也受夠了他的倔強,不再強求什麼。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沒有被要求再作畫,而是同其他修士一樣,早課晚禱,間或完成一些體力勞動。
只是,這並不是他噩夢的終點,一切才剛剛開始。
擁有如此出眾的能力,難免聲名在外,畫畫這件事,再也不是他想停下,就停得下來的。
在院長沉寂的這段時間內,他想方設法以一個當初看來還算合理的價格將他這枚燙手山芋轉手賣給一名小國國王。這件事後來困擾了他一輩子,直到臨終前,他還拉著禱告修士的手,氣若遊絲地懺悔自己要價便宜了。此是後話。
如今這年頭,遍地都是自立為王的人。按照教會的說法,只要得到大主教承認,一個人便可成立一國,而白神的主教們在分發國王頭銜這件事上向來慷慨,只要你肯拿出相當數量的黃金“捐贈”給教會,那你就是受神庇佑的“一國之君”。至於你如何守護你的國度不被勁敵吞併——很抱歉,這可不歸“白神”管。
這位陛下算不上昏聵無能,他的王國在這亂世中已經屹然挺立了兩百年,可依然逃不脫周遭近鄰的虎視眈眈。為了讓自己的王國免遭被蠶食的命運,他願傾半國庫的金銀來買他。
臨走那天,約書亞依舊穿著灰頭土臉的僧袍,手上纏著血跡斑斑的布條。國王命人用純金給他打了一副手套,上面鑲滿了歐泊、翡翠和藍寶石,中間用鍍金鐵鏈拴在一起,以防他再度自殘。他身上的破爛僧袍與手上的黃金護具相映成趣,彷彿他此刻整個人都消散、隱退、可有可無,唯有這雙手,閃閃發光。
國王有隻心愛的紅隼,是從破殼之日起親手養大的。打獵的時候它會幫他啄瞎獵物的眼睛,不打獵的時候,他也會隨身帶著它,那隻鳥就棲息在一盞鐵樺木做的架子上,腦袋上戴一隻金鐘罩。約書亞覺得,自己就像那隻鳥。
到了新主人手裡,他依舊不肯老老實實作畫,負隅頑抗著,在金手套內弄斷了自己的十指,沒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國王氣急敗壞地將他打入地牢,餓了他七天七夜,餓到他奄奄一息,再拿出各種散發著濃鬱香氣的食物放在他面前,逼他落筆,他依舊不從,惹得國王勃然大怒,當著他的面將那些美味珍饈倒進糞坑。最後連看守都看不下去,偷偷塞給他一塊吃剩的麵包。
他靠著這口麵包又茍延殘喘了幾日,直到國王再次走進地牢。這一次,他身後跟著士兵,押著兩名路上抓來的少女。國王下令割了其中一人的喉嚨,少女溫熱的鮮血鋪滿了牢房汙穢的地面,圍裹住他赤裸的雙腳。國王又下令將刀抵在另外一名少女的脖子上,命人拿紙筆給他。
約書亞終於又畫了。他畫下鄰國的將領,畫他們驚恐萬狀地匍匐於一個人腳下,他沒有畫那個人的面容,在他們周圍,散落著無臉的屍首和折斷的劍戟,遠處流過一道河,河水是血的顏色。
鄰國將領在翌日暴斃,隨之而來的,便是軍隊撤兵。國王對這幅畫作的效力十分滿意,當即就釋放了另一名少女,也將他移出地牢。約書亞卻要求再給他一副紙筆,他要把那幅半成品畫完。
他畫上了國王的頭顱,在臣服的將領面前,露出毫不掩飾的驕矜之色。國王怫然震怒,下令將他梟首示眾,明日拂曉執行,又立刻用劍剜去了畫布上自己的臉。然而他的命運在他下筆那刻就已經註定。是夜,他親手養大的那隻紅隼突然發瘋,在睡夢中啄爛了他的臉。僕人早上進他的房間時,已經認不出這就是他們的國王,枕頭上一大攤紅褐色的東西,像被車輪碾過的西紅柿。
繼位者沒有殺他——對財富的貪慕蓋過了殺父之仇,況且,明面上約書亞似乎與國王之死毫無關聯,倒是那隻白眼鳥兒更可惡些——而是又一次將他轉手,賣給新的主人。
現在他們知道了該用什麼方法逼他就範:無辜者的鮮血是對他最好的刺激。他正式淪為一件兇器,一架沒有感情的殺人火炮,一柄兵不血刃的鋒利長劍。
他不再掙紮著弄斷手指,因為他知道,沒用的,在那些的肆無忌憚的靈魂面前,他的痛苦,只能叫他們對折磨他更加著迷。
他只需要一張紙、一支筆。既然他們如此喜愛他的能力,那自己還藏著掖著幹什麼?他既畫他們要他畫的東西,也畫那些讓他畫畫的人。他不帶感情,沒有偏重的畫畫,客觀地描繪他看在眼裡的一切……
終於,他可怕的能力也震懾了那些想要利用他的人。國王、富豪們不再爭先恐後地競價購買他,而是四處打聽又有誰將他帶回了家。一夜之間,他從奇貨可居淪落到避之若浼。
就在這時,教會出手了。
那些自稱是白神祭司的大主教們早就對他有所耳聞,一直留心著他的行蹤,只是不太好出面光明正大地爭奪他的歸屬權,因為那無疑等同於承認,連全知全能的神都忌憚這名小小修士可怕的畫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