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兩歲開始認字、說話,那時候,您還沒有落下口疾。”
“朕從什麼時候落下了口疾?”
“皇上,您是在六歲零三個月的時候落下這個病根的。”
“為什麼?”
“有一次您在禦花園裡玩耍時受了風寒,回到寢宮後,您就染上了口疾。”
“不要用風寒搪塞朕。”
“皇帝,奴才一直跟著您,奴才對這一幕還有些印象……當時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蝴蝶,您追撲蝴蝶,被一叢花絆倒,您大哭,蝴蝶也飛走了,但是您非要得到蝴蝶。當時咱們養心殿裡的太監全都趕來為您捕追那隻蝴蝶。可這飛蟲說來也怪,它既不飛高也不飛遠,就在大家夥兒頭頂飄呀飄呀,沒有一個人能逮著它。它看上去極會躲閃,又像是逗大家夥玩兒。追了大半天,奴才們個個大汗淋漓,東倒西歪,可您還是非要得到這只蝴蝶不可,皇上,後來這只蝴蝶就……”
“它飛到了朕的冠上。”
王商說到這裡,就像幽暗的屋裡,忽然閃進一片微光。我的記憶像是,當時蝴蝶落在我的冠上,便沒有人敢再捕這只大膽的蝴蝶。
“太監們只是望著蝴蝶發呆。因為蝴蝶就像粘在您的皇冠上,不再飛往別處。這一幕您是看不見的,您只是一味命令大家夥兒繼續捕捉。這時候,太後來了。”
“是的,太後來了。她命人處死了這只蝴蝶,因為它冒犯了皇帝的威儀。”
我完全記起了那一幕。太後怒氣沖沖,說禦花園裡怎麼容忍你們這幫奴才混鬧,一個個東倒西歪,衣衫不整,體統何在?再瞧瞧,你們將一隻蝴蝶趕到皇帝的冠上,這是犯了大忌,一隻蝴蝶怎敢如此藐視皇冠,難道我會因為它是一隻蝴蝶就饒恕它麼,不,絕無可能!現在,我命你們將皇帝的皇冠摘下,將蝴蝶就地處死。
李蓮英摘了我頭上的冠,我看到了蝴蝶。
它是一隻藍色的大蝴蝶,這種藍色我從未見過,接近石藍和孔雀藍。這只蝴蝶十分罕見,我請求太後不要處死它。太後說既然我懿旨已下,又豈能收回?令人驚異的是,此時蝴蝶並未飛走,像是在等待命運的最後裁決。李蓮英捉了蝴蝶,在我面前將它撕碎,扔在地上,又踩成了粉末。
“皇上,李主管受命處死了蝴蝶。當天夜裡,你就開始發燒說胡話。也不知是禦醫送來的藥出了問題,還是蝴蝶讓您受了刺激,總之,等您退燒後,就落下了口疾。”
我因一隻蝴蝶而落下了口疾!雖經年累月經禦醫調整,終不能恢複。因為這件事告訴我,太後的意志不可違逆,而我的自由和快活,從那一刻起被殺死了。
這是我厭惡的根源。一隻蝴蝶足以惹惱太後。我也厭惡她的方式。她不能容忍一隻蝴蝶微弱的冒犯。我是個早慧的孩子,沒有人看穿這一點。他們只認為我膽小、羸弱。然而,先於思維,我過早理解了蝴蝶的含義,也理解了我和她之間的關系——我想得到一隻蝴蝶,是因為它可以自由地在禦花園裡飛翔,我喜歡它落在我的王冠上。甚至,我認為,那蝴蝶就是我。我在圍牆裡玩耍,我下令捕捉蝴蝶,卻不是為了傷害它,是為了它羽翅上的藍色我從未見過。看一看,摸一下,也就罷了。可李蓮英處死它並不需要徵求我的意見。這畜生,我第一次冒出殺人的念頭始於那一刻。而在那一刻,無疑,我卻是被斬殺的物件。我就是那隻蝴蝶,被撕碎,被踩踏,變成粉末。
我想殺了李蓮英,可我只有六歲半。我假裝忘記,可羞辱還是傷害了我。當晚我發燒,頭痛欲裂。我將擺在架上的王冠猛力摔在地上。黃金的冠太硬,而我的力量又太弱,我沒有辦法弄壞它。我命令王商,用硬器砸碎它。弄碎一件東西著實能帶來快感,可接著我就開始厭惡。因為那砸癟了的冠很難看,更因為我的方式幾乎是太後的翻版。盡管,我得到了片刻的痛快,可這痛快如此短促,充滿了屈辱與懦弱,我陷入沮喪,很快又陷入恐懼。後來,我忘記了蝴蝶和羞辱,也忘記了所有對我不利的見聞。我埋葬蝴蝶,從此烙下了羞辱的標記。我再也無法流利說話。
我口吃,是因為,我頭頂金燦燦的冠上,藏著一隻死去的藍蝴蝶。
她的名字
在我金燦燦的王冠上,藏著一隻死去的藍色蝴蝶。
在我想著蝴蝶時,許多記憶開始複蘇。許多事情都像那隻蝴蝶,被我假裝忘記了,這是為了忘記羞恥和羸弱。當我恢複記憶時,我的自尊隨著恢複。每一個回憶,都帶來新的羞辱,猶如萬箭穿心。迷宮、地下花園、隱身侍衛、半人,當愛妃說起這些時,我覺得是我冠上的蝴蝶在扇動翅膀,從冠裡飛出來,碎屑的身軀已經癒合,所有的事,我並不陌生,而是如親眼目睹般熟悉。我不再只是聆聽荒誕的故事,而是如同親身經歷般感同身受。它們是我被擱置遺忘的記憶,它們還是許多人被丟棄的記憶。它們漸漸從一個黝黑暗藍的地方上升,變得明亮,被我再次遇見。當它們一一浮出水面時,我知道我該怎麼辦了。在海戰中激起的對於徵戰的渴望,現在變成了真正的火焰,我甚至看見了還沒有發生的事。我看見,我還將面對一次巨大的災變,還要再經歷一次巨大的羞辱,而這個羞辱將使我失去殘存的自由。在這一切發生後,我是否還有機會消滅所有的禍端?
伴隨著我日益衰敗的生命,我的信心卻日益堅礪。萬事總有個盡頭,我相信。
我已經相信,或是從一開始,從我入宮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有一個咒語將我們所有人都糾纏在一起,帶著我們一起下沉。
我記起我在六歲半時就殺心已起,我要處死當著我的面,踩死蝴蝶的人,或者,在最深處,我想殺死將我帶進宮來,讓我一個人躺在黑暗中被各種幻想驚嚇而無人安慰的人。她,葉赫那拉,從一開始就是我的仇人,她扮演我的母親,扮演我最大的恩人,扮演我的先祖,扮演聖人和劊子手——盡管我厭惡這種方式,到頭來依然難以抗拒以殺戮的方式了斷殘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