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法輕而易舉將我從生母身邊奪走了。入宮後,我大約只見過一次生母。是萬壽節前,她由嬤嬤領著來到體和殿等我。我飛也似的跑去看她。她站著,低著頭不敢正視我。我從頭到腳打量她,我覺得她不大像我朝思暮想的母親,長得也不像太後。她是醇親王的福晉,在我面前柔順謙卑,像個罪臣。這與我的父親醇親王完全不同。醇親王從來對我冷漠,說話不冷不熱,態度不親不近。他既不像父親,也不像大臣,他一直謹慎地沉默著。我很失望,對我的父親。若是這樣,我倒是希望很早前就被母親餓死倒好些。可說這些都沒用,就像每天沉迷於擺布自鳴鐘和音樂盒一樣沒用。
堂兄在珍、瑾二妃進宮後就不再現身,我也就沒什麼秘密可言了。我記得堂兄最後一次出現是在我大婚前。堂兄說,皇帝,你將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皇帝了,去做皇帝吧,可你要知道,這件事很無趣,不僅無趣,相反,它簡直像殺人一樣無聊。堂兄許是看慣了宮裡頭的死亡,所以才覺一點兒新鮮感都沒有。堂兄又說,你從未看見我衣服下面藏著什麼,我倒願意讓你看看,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人人知道我死於“天花”,然而畢竟鮮有人知,“天花”到底是一種什麼花。瞧,在我的龍袍下面,其實是一具汙穢不堪的身體。好在傷口的膿血已經流幹,我的肉身在皇陵裡已經變成了骸骨,唯有這些摩羅的花紋還纏繞著我,它們開遍了我身體的每一寸面板。堂兄說,你知道“天花”原本的名字叫什麼嗎?這世上知道的人倒也不多,你要記得這種花,也要記得這個名字。它叫摩羅花。倘若有一天你聽到有人唸叨摩羅花這幾個字,那就意味著你離解開它的秘密,時日不遠了。堂兄說,我不僅死於摩羅花,我也死於惡咒。朝臣們說我不孝,宮外的人也說我不孝,可她,太後,在我身上灑下惡的種子,這種子以血為糧食,它開花的時候,也就是我枯竭的時刻。皇弟,如果有一天你睜開眼睛看,你就會看到那些往日裡被矇蔽的人和事。現在你是皇帝了,預言說摩羅的詛咒將在光中被解除,我但願你就是預言中的那個人。
我對秘密沒什麼好奇,每一扇宮門後都藏著秘密,我說服自己相信大學士和老太監們的教導,一大群人追逐我,在我吃飯喝茶擺弄玩具時,將孝道、帝王之道先祖的不朽功績,刻印在我的腦海裡,這些道德規範豐功偉績令我望塵莫及,我偉大的祖先在我眼裡更是高不可攀。我希望自己長出強健的骨骼、結實的肌肉、堅強的意志與不可摧毀的、建立卓著功勳的信心。正如愛妃所見,坐在寶座上的,並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夜夜騎著黝黑的駿馬,巡視著祖先荒涼的、灑滿熱血的草原。我熱衷於想象祖先的榮光,而不願看見我統治下的帝國,正在日益凋敝。
悲哀的局面令我難以安眠,幾乎每一場戰爭都打敗了,祖先的智慧和血液沒有在我身上發揮半點兒作用,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太後揹著我向我的敵人求和。我的目光轉向她,太後,我的養母,她熱愛失敗更甚於成功,她更願意看著群臣的挫敗我心裡的希望。她拘禁我的愛妃,只因愛妃發出了一聲無傷大雅的呼叫。她責打她,在皇後和眾多宮眷面前羞辱她。實則,她在懲罰、痛責和羞辱我。她摔碎了我送予愛妃的相機,也摔碎了我的尊嚴。由此我發現,我的確一直都閉著眼睛走在宮裡,我一直活在已經死去的歷史縫隙裡,而對現狀和自己的處境充耳不聞。她的手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見她的嘴角一動就心頭顫抖,她的聲調稍稍高些我就渾身滲出冷汗,她的每一句話我都要聽取與執行,我並不是一個皇帝,我還是那個剛剛進宮的小世子,只有置身於玩具的陣營才覺舒適安心,無羞無愧——我懷疑我自己,更懷疑她,我命人將所有從各大殿搬來的書又都放回原處,它們擾亂了我。我要好好想想,繞過許多礁石和障礙。
每一條理由都指向葉赫那拉,我的每一個挫敗都與這個姓葉赫那拉的女人有關,依稀中,我覺得她透過鏡子裡複雜的影子向我張望,然而她是誰?海戰後,我的支持者都被她趕出朝廷,然而我不能放棄最後的機會,我在文廷式辭行前交給他一項密令,我讓他去遙遠的北方,去一個在地圖中找不出的地方,那個地方有一個城,那個城叫葉赫城,我讓他回答我心中的兩個疑惑,並告訴我,如何看見隱藏在宮中的秘密。
涼意
我將文廷式的門生,廣庭送來的孤本《本草綱目》帶回養心殿。
我的秘密欽差遍查典籍,終於查到,在明朝藥師的醫典《本草綱目》草部毒草一類中,有關於摩羅花的記載。此外,文廷式親眼看到了摩羅花。雖然無法得知,他看到的,是夕陽的幻覺,還是籠罩在那一片死地的海市蜃樓。文廷式說,在一片死寂之地,片刻間開滿神秘的花朵,這花朵像幻覺一樣蔓延在隱匿的葉赫城,給那一片廢墟蒙上一層磷火般的微光,這微光一直逃竄,延至遠方,組成了令人生疑的形狀。
堂兄說,當有人向你提起摩羅花時,便是你解開秘密的時候。
摩羅花開了,我卻看不見它。
我將這卷書藏在衣袖裡,夜深之時,我翻看書中載有摩羅花的文字。在文字旁邊,附有一幅手繪圖。是一朵用白描手法勾勒的花朵。勾勒得很仔細,用筆堅定而富有變化,像是對著一朵真花描摹而來。這朵白描手繪說明此書作者分明見過摩羅花。作為植物百科圖書和藥典,作者不捨得將這種植物棄之不顧,又擔心它有危害,不得不將此花當傳言記下。想必作者小心權衡了很久,才留下這麼前後矛盾、措辭捉摸不定、意思無法肯定的記錄。這世間僅此一本,足見作者用心良苦。
愛妃說,除了花的形態略有分別,這就是她在迷宮中所見的白描花,“它懸浮在一個琉璃樽裡,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它總朝著你怒放,那形狀總是最完整最完美的。”
這種花我天天見到,太後戴在鬢邊的絹花不就是嗎?然而愛妃說,那不是絹花,而是從一處花園採來的花。那所花園,就在我們腳下。
我的腳底頓時掠過一陣涼意。我看著地面,無法想象有一個地下花園的存在。愛妃說,如今這宮裡,除了李蓮英,唯有榮壽公主去過地下花園。為解除咒語,許多年前,恭親王和太後有過一次交鋒,結果恭親王失敗了。恭親王從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是當年雄心勃勃的六王爺。我和愛妃相視,已無須多言,我們都想到同一個問題。
下一個受害者,將會是誰。
藍蝴蝶
愛妃說,我現在不能直視太後的眼睛。我聽從勸告,沒有去做這件傻事兒。有很多事情我都放著,沒有細探究竟,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我對宮裡的事沒有好奇心?年少時我陰鬱,沉默,害怕雷電,等大婚後,事情有了改觀,我平靜,更加從容,言語得體,我盡量放慢語速,讓自己口吃的毛病顯得不那麼明顯,甚而,現在,我幾乎已經克服了口吃,可我就是不願意再向前走一步,去將事情弄個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我在宮裡住了這麼久,就一點兒異常都沒有發現嗎?不,不是的,仔細思考這個問題,原因卻在於,我不知如何面對所發生的一切。至今,我沒有想好對應的辦法。我的親信全被遣散,我的支持者不得不藏在幽暗的地方,遠遠離開我,我身邊的女人被痛責、囚禁,還有我的百姓。百姓相信如今的君王還只是一個孩子,只知道擺弄玩具,並不能為他們分解憂愁——不是因為這些,這些都不是障礙,我最終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是,我如何解開咒語?我覺察出那是一場流血事件,我幾乎沒有思考就知道,這是我無法越過的溝壑——殺人。
要殺了太後嗎?這將是最終的問題。雖然在這二十多年裡我好像對什麼都安之若素,可我明白,這是我終要面對的問題。難道要殺了太後?盡管,也許我就是下一個受害者。事實上,我擁有的不是仇恨,而是畏懼。甚至,我畏懼的人不是太後,而是我自己。我畏懼自己是弒親者,我畏懼自己是我從小所受教育的反叛者,我對改變世界抱有極大的希望,但我不想殺人。海戰讓我喪失了所有信心,我不是一個反叛者,我希望事情柔和一些,正如聖人所言,難道做國君的至理不是以仁愛之心,來化解和承受所遇到的困境麼?這是無法逾越的,殺死與你有著血親關系將你養大的人,盡管,服侍我的宮人有好幾百,可她依然是照看我的養母。她選擇我接替他兒子的皇位,就是最大的恩澤,她賦予我改變世界的可能,盡管世界並不在我手中。我怎麼可以殺她呢?也許我能做的只有等待自然法則來做判定,等待她衰老,等待生死的更疊。為此,我錯過了很多機會,浪費了大好時光。
甚而,殺死太後也並非那最終令我懼怕的,最終令我懼怕的是,我會成為她。
我不願成為她,這就是問題的答案。這些想法我從未講給愛妃。那是危險的。我不願表現出對太後的厭惡和憎恨,這件事由來已久,如果愛妃問我,我想我會對自己做一個剖析,回答厭惡和憎恨的原因。許多事,我以為我忘記了,在很長時間裡,的確,我忘了。然而,我並未真正忘記,而是僅僅任由它沉入記憶的底層。像河床裡的沙礫,安靜地待在水底,如果沒有人攪動它,它會一直待下去,成為彰顯水質至清的標記。
河底裡的沙子被攪起,浮上來,弄髒了水,是因為愛妃問了我一個問題:
“皇上,你從何時起開始口吃的?”
我一時瞠目結舌。我一直口吃,在進入毓慶宮之後,學習如何不結結巴巴地朗誦,甚至比博聞強記更加重要。然而我越是努力,效果便越差,最後只好放棄。翁師傅說,皇帝,既然您已經放棄,那麼您該將說出每個字的語速減慢一些,而且盡量讓句子短小,甚至將交談變成只用幾個字就能說清的易事,畢竟,大多時候,皇帝只要回答臣子們,是與否就可以了,而且,皇帝盡可以將所要說的話寫成文字,命貼身太監照本宣讀,這樣做,反而增添了皇帝的威儀。
我採納了翁師傅的建議。然而這不過是權宜之計。盡管我小心隱藏,還是招來了太後身邊的女官和宮眷們的恥笑。我是怎樣變成一個結巴的?我得好好想想。我根本想不清楚。我叫來王商。王商是隨我從醇王府入宮的老奴。
“王商,進宮前,朕說話就不流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