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容將溫熱的酒飲盡,試圖驅散那些又攀上身體的昏沉。
“我娘去世後,她身邊的一個小廝便跟我到了西跨院裡。”他第一次無比惆悵:“那小廝叫添瑞,比我還小了一歲,是個孤兒。”
“我娘看他無依無靠,便救來留在身邊做個事,權當給一條活路。”
秦獨聽著,默默給面前空了的酒杯裡倒滿了酒。他聽得心底發軟,有陣陣酸澀。
段懷容清澈的眸子裡,不再是空曠。其中有顯而易見的遺恨:“添瑞感恩我娘,在我娘死後也盡心對我。”
“他見我服藥後依然高熱不退,冷得打顫,他便把他所有能保暖的棉物都拿來給我用了。”
“他的一條被子,還有兩件厚冬衣,包括他身上當時穿的一件。”
從母親死後,他和他身邊的人都不得照料,一應生活用品都只是勉強夠用。
他清晰地記得,當時十四五歲的添瑞,脫了冬衣給他墊在床上,然後就那麼穿著單薄的中衣守在榻前,給他熬藥。
段懷容深深蹙眉,墜入沉痛的漩渦:“第三天清晨,添瑞正照料我時,趙氏便破門而入。”
“她扯著添瑞,說有人看到他深夜衣衫不整出入我的房間,說我二人茍且數日。”
那一刻,添瑞身上單薄的中衣和床榻上他的被褥,似乎成了兩人同床共枕的最好證據。
而且,心存惡意的趙氏巴不得能抓住什麼把柄,這會兒自然要借題發揮。
她給段越說得時候,字字真切地像是親眼看見了兩人行事,言語篤定又不堪。
“兩個不知廉恥的東西!段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把這狗東西拖出去!打死!”
段越罵聲還在耳邊,令段懷容一陣陣喉頭發緊:“添瑞是被亂棍打死的。”
說著,他倏地落下一顆淚來。無力地悲哀取代了當時撕心裂肺地哀求和痛哭。
那麼平靜地一句話,卻令秦獨心中轟然震動。
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明明是知恩圖報,給出了所有能禦寒的衣物來救人一命。卻被扔進了冰天雪地裡,亂棍打死。
還是在段懷容面前。
他能猜測到,那一刻的段懷容心中的愧疚遠大於恐懼。
段懷容深呼了一口氣,氣息斷斷續續的,試圖疏解積蓄在心底數年的痛苦。
“你問過我背上的傷痕。”他看向秦獨,說得淡然:“就是那時我父親打的,打了三十鞭子。”
在冀州藥浴時,秦獨見過他背上的鞭痕。
比親眼目睹一個救他的人被活活打死,那些鞭子帶來的痛楚,實在微不足道。
秦獨心口彷彿壓了一塊大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無法形容此刻的壓抑和哀傷,只能將指節握得發白。
原來最初他問的時候,段懷容閉口不言是因為這個,是因為這些鞭痕下,有著難以癒合的傷口。不是因為那些難堪的日子,而是因為一條鮮活的、因他而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