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叔,咱們堆個雪人吧!”姚冰突發奇想的一句話,讓老羅再次興奮了起來,這個老小孩連聲說著好,然後手舞足蹈的忙活起來。塑出身子、雕出腦袋、按上鼻子…….
“姚冰,你有理想嗎?”老羅一邊忙活,一邊突然問了個這麼個問題。
“理想……”這個詞對於姚冰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他似乎已經忘記這個詞的存在了,“有是有,只不過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現在哪還有什麼理想?”
“奧!說來聽聽!”
“不瞞你說,我小時候的理想是當一名作家,一個偉大的作家。”
“呵!志向不小嘛!”老羅突然停住手裡的活,表情顯得有些吃驚。
是的!姚冰兒時的理想,確實是要立志成為一名作家,而且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像魯迅、曹雪芹那樣。他清楚的記得那年他才十歲,有一次他從祖父的書櫃裡找到一本《三國演義》。開啟書,他立即被裡面的故事吸引了,盡管他當時還不是完全能看懂。當他看到趙子龍長坂坡單騎救主的那一幕時,年僅十歲的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哇哇大哭?當時他就咬牙切齒的暗自下定決心,長大後一定要成為趙子龍那樣的英雄人物。可隨著他日漸長大,他懊惱的發現,趙子龍式的人物在現實當中根本不可能存在,只能出現在書裡面。那時,他又發誓,他一定要當一個作家!自己成不了趙子龍式的英雄,他的筆下一定要寫出一個趙子龍式的人物。可兒時的理想,在現實的磕絆中,不知怎麼回事便慢慢的不知去向了…….。
“不要光說我,你有理想嗎?”姚冰笑著問道。
“有,當然有!一個人沒有理想,那跟豬馬牛羊有什麼區別。我的理想,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我的理想是當一個木匠,一個快樂的木匠。不用一根釘子,只用一鋸一刨一榫一卯做出世界上最漂亮的傢俱,蓋出世界上最漂亮的房子。”老羅講到這,眼睛裡分明泛起了淚花。
“這我就想不通了,一個市長難道不比一個木匠強?”姚冰搖著頭,以他的閱歷,他確實還有點理解不了。
“這你就不懂了,我屬於所謂的‘高幹子弟’。我父親早年參加紅軍,參加八路,到後來解放戰爭。55年,父親被毛主席授予少將軍銜,再到後來官至西北軍區副司令。我所走的每一步路,都不是我自己想要走的。我的青少年時期,是在混亂的特殊時期度過的,特殊時期之後,恢複高考上了大學。我上的是海洋大學,我一個西北漢子連大海都沒有見過,上什麼海洋大學?可這是父親的意願。父親自小就有一個海洋夢,他要我替他圓夢,要為國家的海洋事業做貢獻。再到後來因為根正苗紅,因為父親關系,我卻陰差陽錯的走上仕途,從而平步青雲,直到鋃鐺入獄。現在年齡越來越大,我越來越發現,自己從來不曾有過真心的喜悅和眼淚,從來沒有為自己的意願而生活、而奮鬥。我像一個沒有思想、沒有靈魂的機器一樣任人擺布,我的一生都是虛假的、空洞的、不值得的。我很想從頭來過,很想嘗試過一種更貼心、更真實的人生。我自小就特別痴迷於木工活,我現在雖然已經垂垂老矣,但我還有機會。明年我就出獄了,我要去過我魂牽夢繞的生活,去當一個快樂的木匠。”
老羅說最後一句話時,幾乎是哽咽著說出來的,惹得姚冰也眼睛濕乎乎的。老羅說的真好,他說的這些話,和武嶽臨死前對他說的話幾乎是一個味道,“想想你真正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人生最可怕的,莫過於在人生已經不可能從頭開始的時候,卻對自己的一生感到後悔、感到不值得。那麼,人要怎麼過這一生才會覺得值得呢?”這個問題,姚冰該到了認真思考的時候了。在人生的三岔路口上,他該怎樣去邁出關鍵的一步呢?老羅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已經擺在他面前,他可不能再像老羅一樣,等到了白發蒼蒼的年紀再去後悔自己的人生…….
接下來的日子,姚冰和老羅成了無話不談、惺惺相惜的知音。在老羅的鼓勵下,姚冰開始試著寫文章了。雜文、散文、詩歌,只要靈感一來,他便胡亂寫下來再說,老羅也便成了他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讀者。老羅一邊喝茶,一邊讀著,當讀到極具思想、或是跟他能産生共鳴的語句時,他便伸出大拇指,連聲叫好。聽著別人誇贊自己的文章好,這對於一個才嘗試寫文章的年輕人來說,該是多麼大的鼓勵與幸福啊!上學的時候,老師也曾誇贊他作文寫的好,但那時寫的東西,只懂得些文筆,哪有什麼思想性可言?繡花枕頭一樣的東西,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幼稚極了。
姚冰也曾想著給老羅置辦一套木工家當,好讓老羅玩弄木頭去吧。可這裡畢竟是監獄,但凡鐵器都屬於違禁品,更別說木工家當了。他便只好作罷,只能時不時在語言上鼓勵一下老羅,可即便這樣,在老羅看來也是莫大的幸福。
時間過得飛快,2014年4月就這麼悄無聲息的到來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和老羅分別的這一天,也以一種令他們猝不及防的方式發生了。
早晨的時候,他們還興高采烈的胡侃了一上午。從三皇五帝到楚漢戰爭,又從李白、陶淵明到託爾斯泰、小仲馬,再到全球變暖對中國經濟的影響以及宇宙和人的關系等等沒邊兒的話題。沒想到中午開飯的時候,警察就給老羅送來了《減刑裁定》,南江市中院對老羅作出了“減去餘刑”的裁定。這也就意味著,“裁定”從發到老羅手上的那一刻起,老羅已是一個自由之身了。
26年的辛酸與委屈,終於在這一刻“火山式”的噴發了!老羅將“裁定”緊緊的抱在懷裡,撕心裂肺的嚎了起來。姚冰也深知老羅的心情,一直在旁邊默默的注視著他,此刻所有安慰的話語都是顯得多餘了。直到老羅嚎夠了,嚎累了,他才擤了把鼻涕,開始了收拾東西。沒有什麼需要往出帶的東西,僅僅只是幾本日記而已。
姚冰含著淚一直將老羅送到監獄鐵絲網大門口,這也是他所能送到的最遠的地方了。
兩人相對而立,姚冰給了老羅一個緊緊的擁抱,說道:“羅叔,保重!”
老羅眼裡的淚也一直沒幹,他擠出一絲笑,說道:“姚冰!本想著臨別送你什麼做為紀念,可我是個窮光蛋,身無長物,壓根沒有一件拿得出手的東西。老子講‘富者贈人以財,仁者贈人以言’,我沒有金子送你,也只好效顰古人,腆著臉冒充一下智者,送你幾句話吧。相處了幾個月,你身上好多東西都如同磁鐵一樣深深吸引著我。善良、勇敢、堅毅的個人品質,以及待人接物的謙謙態度,還有天才般的文筆思路,讓我動輒感受到一股‘古君子之遺風’徐徐拂面。你曾說過,‘你年紀輕輕就遭遇了人世間太多的苦。’我想,這也是一件好事。一個有深度的靈魂,是要經歷人生的磨難和思想的探索的。我常想,每個人身上的每件事情都有它存在的意義。好比你身上今天發生了一件不幸或可幸的事,事情過後,可能你會想,‘為什麼這樣的事會發生在我身上?’。日思夜想,可能你始終找不到答案。但是,不要著急,總有一天你會幡然醒悟,‘奧?!原來之前的那許多事,都是在為這件事做鋪墊、做準備呢!’所以說來,這許多年你所遭遇的種種磨難與不幸,我堅信都是在為你的作家之路做鋪墊、做準備呢。你之前所有常人無法體會到的辛酸與痛楚,都將會是你日後創作之路上取之不竭的寶貴財富。‘自有仙才自不知’,你的仙才絕非常人可比,既有仙才,再加努力,何愁不有所成就呢?小夥子,努力吧,你一定能成為一個作家,一個偉大的作家。”
話聽到一半的時候,姚冰的眼淚就忍不住“刷刷”的淌了下來,他抹著眼淚,哽咽道:“羅叔,你是佛祖派來‘度化’我的嗎?”
老羅有些吃驚的望著一臉虔誠的姚冰,怔了好大一會兒,說道:“我……我也不知道,這麼多年,我難道是一直在等你嗎?”老羅也是一臉的困惑,他苦笑著搖搖頭,轉身上了獄政科的電瓶車。
“羅叔,你一定能成為一個快樂的木匠!”
車子啟動了,慢慢將姚冰真摯的祝福甩在了身後……
老羅走後,姚冰就像一隻毛毛蟲,在經歷了痛苦而漫長的蛻變之後,終於變成了蝴蝶。他開始寫小說了,他要把他的故事全部寫出來,要讓更多的人去分享他成長道路上的辛酸與領悟。毫不誇張的說,從這一刻起,在人世間的“沼澤”裡苦苦掙紮、探索著的姚冰徹底死去了,另一個涅槃後的姚冰真正意義的重生了。
在寫小說的日子裡,我們的姚冰終於找到了讓他熱淚盈眶的平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秉守儒家中庸之道待人接物,言語不多,語速也不快,對人不顯熱情,也絕不冷淡。他不吸煙、不吃肉、不發脾氣,並且從不吃飽,他的一切言行都體現出中國哲學智慧和個人痛苦經歷交相作用下的複雜烙印。老羅的臨別贈言,蘊含了讓他變得冷靜和戰勝這個混亂世界的智慧和教誨。
有些人一生災難不斷,有些人一生富貴快樂,這或許能解釋為“命”或是“運”,但是再往深層一點剖析的話,是什麼造成這種“命”或是“運”呢?這個問題,我們的姚冰在思想開始出血之後,終於算是弄懂了,是“道”!任何事物必須遵循的規律,這就是所謂的“道”。夫妻有夫妻之間的“道”,遵循了這種“道”,才能夫妻和睦、相敬如賓、白頭偕老。父子有父子之間的“道”,遵循此“道”,才能父慈子孝、家庭興旺。朋友有朋友之間的“道”,婆媳有婆媳之間的“道”,兄弟姊妹“道”,師生幼兒“道”…….偏離了“道”,必定會走向深淵、災難不斷。
每當夜深人靜時,姚冰寫東西寫累了。他披著衣服走出圖書室,在這個連空氣都彷彿失去自由味道的監獄裡,望著滿天的繁星,感受著晚風輕輕拂面,他不止一次淚流滿面的感慨,“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這才是我存在的意義。人類的歷史有文字記載的,僅僅只有三五千年的歷史,而人類勢必會在地球上存在億萬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人的一生在歷史長河中僅僅是彈指一揮、白駒過隙的一瞬,我要把這‘一瞬間’過得意義深遠,我現在所做的,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意義、最精彩的事情?為了追求、探索你,我付出了太多的苦…….”
2014年7月17日早8時許,我們的姚冰在失去自由整整六年之後,終於迎來了重獲自由的一天。他的《釋放證》是這樣寫的:
“茲有姚冰,性別,男,1985年6月1日生,原戶籍所在地:某省中州市中州區濱河首府128號。因包庇罪於2009年2月6日,經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8年。服刑期間,減刑一次,減刑兩年,加刑零次,加刑,無。實際執行刑期,6年。附加剝奪政治權利,無。現因刑滿,予以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