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瑋聽聞交廣蕭勃與元仲景被軟禁後,才放心帶兵過境廣州北上。當時,始興陳文鸞尚不知歐陽瑋已出兵,又為何出兵。但岑孫吾卻早已知歐陽瑋出兵,因歐陽瑋帶嶺南將軍蕭黯討賊手令,過境廣州。沿途軍鎮官繹已報之州府,州府予以通行。岑孫吾與歐陽瑋已通書信,相約彙兵於始興,再同往京畿,複嶺南將軍命。又特寄信往曲江陳文鸞處告知。然岑孫吾信使卻被蘭裕部劫殺,未進得曲江城。
後蘭裕派子侄攜親筆書信,南下迎歐陽瑋。歐陽瑋行至烏石,蘭裕子侄攜信至。蘭裕信中,一敘往日其兄蘭欽待歐陽瑋提拔知遇情誼,再言晉南王蕭黯信用奸佞,天怒人怨。當陽公蕭大心胸無大志,昏庸無能。此時應佔據始興要地,舉嶺南嶺北之力,先投湘東王,再舉義師。歐陽瑋看罷此信後,便回信斥責蘭裕,言此京城淪陷,君上蒙塵之時,我等世受國恩,不知圖報,反掀起內戰,實是不該。便是湘東王知曉,也必責其昏悖,勸其退兵。蘭氏子侄攜歐陽瑋信至蘭裕處後,蘭裕又回一信,言歐陽瑋所責甚是,此番實是他不義,他正與太守顧淮等議和。只要罰當日冤殺蘭氏女的王府妾室,報得私仇,即刻退兵。歐陽瑋所部五千人,均為好不容易募得的新州子弟,正是為遠涉江東之地,救國靖難之師。不願在此嶺南一城,與故舊同室操戈。遂駐留烏石,派帳下主簿前往曲江斡旋。而歐陽瑋帳下主簿乃荊湘故人,雖從歐陽瑋來嶺南任職,心卻仍系荊湘。及到蘭裕大營,被蘭裕等人說動,便眼見蘭裕以虎狼之勢攻城,卻轉頭對歐陽瑋虛以委蛇。直到盧奕騎兵日夜兼程趕至烏石,歐陽瑋方知壞了大事,忙整兵與盧奕同援曲江。
時至粱太清三年三月二十九日,是三月的最後一日。這一日,曾澆灌粵北豐沛稻米之地的湞水,卻撲向了嶺南大城曲江。同在這一天,廣州騎兵如離弦之箭般疾馳向北。以此行速,只需兩天一晚,便可與暫屯兵於烏石的新州歐陽瑋部彙合。烏石距曲江不過數十裡,援兵朝發夕至,曲江之圍立解。
而此時被水困兵圍的曲江,還能再堅持區區三日嗎。
且說曲江城內有一郡內望族別院,是為陶氏府邸。其家甚富,曾在晉南王發討賊令時,廣捐錢糧。這陶氏次子陶衍現任始興郡佐,亦被晉南王及太守顧淮所信任。當曲江被困之時,陳文鸞因陶氏與蘭氏為姻親,頗為防備。陶氏卻大罵蘭氏,傾家捐出錢糧家奴,供支配。陳文鸞見他如此,十分防備便放下了三分,但仍只讓其家奴部曲做些運輜重之事。陶衍因郡佐之職,常伴太守顧淮左右。湞水困城後,便以巧言誘騙到顧淮手令。又奔至與自己相熟郡軍守衛的西北門,言顧淮已投蘭裕,騙得守衛東門的郡軍開啟了西北大門。幸而陳文鸞警惕精細,日夜不休,親自巡城,見西北門異動,便帶兵趕到。雖當即斬殺了陶氏之子,但城門已破,蘭氏群兵蜂擁湧入。此時,陳文鸞雖力戰,已不能阻擋。蘭氏軍殺入城內,曲江城中戎裝兵卒與私人部曲混雜,一時不能分辨。蘭氏衡州軍便見人就殺,便有投降者也是被這個放過,卻被別個殺了。三門大亂,廝殺者、奔逃者混成一團。
陳文鸞見城破,便帶二十親兵殺出,奔至誠園,直入內室,欲護中殿夫人出城。中殿夫人夏侯氏籠華,當時已有三月身孕。知私怨在前,若己落入蘭氏之手,必兇多吉少。便與侍女南瑤速換男裝。陳文鸞已備車船,籠華上船,陳文鸞與蒼原等人騎行護衛。城內水深將沒馬腹,護船而行,直殺至敵軍最少的東門。在槍林箭雨中沖破城門。到城河下,只能棄舟過橋,橋上水深及脛,涉水難行,敵兵越來越多,籠華眼見護行武士接連戰死,不顧眾人勸阻,咬牙上馬,騎行突圍。眾人浴血涉水度過東門橋。過了城河,外圍敵軍便圍了過來,陳文鸞與蒼原等護夫人死戰,直殺出血路。終於在漆黑夜色掩映下甩掉追兵,向東奔去。將行一裡,聞聽夫人痛吟之聲。陳文鸞知夫人已孕,於馬上疾行,恐生不虞,遂命眾人放慢腳程,夫人不允,仍命疾行。
而此時蘭裕已攻進郡府,坐於堂上。太守顧淮於堂下跪拜祈降。蘭氏子侄所率親兵湧進誠園,搜捕中殿夫人李氏。翻遍外堂內院,卻不見其人。當時,明德夫人寧謙玉率王府女眷站於庭中,面對虎狼叛軍,面不改色,對領軍蘭氏幾位少將道:“將軍宗族蘭氏與妾孃家寧氏,俱為嶺南世家,世受國恩。當日,蘭欽老將軍從龍起兵,曾先後為衡州、廣州兩州州君,造福嶺南嶺北。後被奸佞毒殺之時,嶺南嶺北,無論高門寒舍,士族平民,均為之不平哭泣。乃至私設廟祠予以祭拜。此等忠臣良將,愛民主君,怎能出欺淩婦孺、禍亂一方的亂臣賊子之後?”夫人聲音柔和,但話語擲地有聲,令蘭氏子侄面露慚愧。便退出內院,命手下把守誠園,嚴禁亂兵騷擾。
本來事已至此,蘭氏子侄本意退回郡府,向蘭裕複命。此時卻旁生枝節,誠園內有一侍馬小童,坦然走出,告蘭氏親兵,中殿夫人著男裝被二十多騎護著,逃往東門了。蘭氏子侄聽聞此言,便帶騎兵奔出東門追趕。這小童,本姓韓,名蠻子,曾為寺廟侍奴。後逃出,在曲江城乞討,被路過的晉南王府宣薇夫人蘭珍珠所救,本意將其淨身收為內侍,未來得及淨身,蘭氏便犯事被殺。因他年紀尚小,且非蘭氏宣薇臺在冊侍奴,便被派往侍馬院為雜役。這韓蠻子,雖只十歲上下,卻膽大心細,又知恩圖報。知蘭氏死於中殿李氏之手,此時聽聞蘭氏親族前來報仇,便為之指路。
蘭氏親兵數十騎,騎北種精良戰馬,手執烈火把,勢如奔狼,很快就追上了僅剩十數騎的中殿夫人護軍。陳文鸞眼見蘭氏軍馬至,心中已有赴死之心,只求死戰保住中殿夫人性命。便叫武士蒼原四人帶夫人先行,自己帶十騎迎戰。然而蘭氏騎兵勢盛,鎧甲堅固,槍堅刀快。陳文鸞親兵是他自交州帶出的身經百戰的老兵,然而此時,這些人都與陳文鸞本人一樣,已傷痕累累,疲憊不堪。他們也知此時不過是拼命拖住這一隊騎兵,搶出時間讓中殿夫人身退而已。
陳文鸞拼力死戰,眼見身邊親兵一個個被斬於馬下。只聽耳邊一聲悽厲尖叫,展眼見前方不遠處,火光團團,蒼原等人已被殺盡。就在這回首之時,陳文鸞背部傳來猛烈鈍痛,人已跌落馬下,昏死過去。待蘇醒過來,只見馬上蘭氏騎兵正居高俯視於他。陳文鸞忍住劇痛,掙紮坐起,又倚槍站立起來,那蘭氏騎兵卻並未殺他。陳文鸞見不遠處,僅剩中殿夫人李氏與侍女,被圍於正中,中殿夫人正持寶刀置於頸上。陳文鸞便掙紮向中殿夫人走去,那蘭氏部曲竟為陳文鸞讓出一條道路來。
陳文鸞站在中殿夫人馬前,問眾人,誰是此間將帥。一個精鎧青年便道自家是太守蘭裕侄孫蘭修,此為蘭氏親兵,他為主將。
陳文鸞道:“我是晉南王府司馬陳昌,交州督軍陳霸先之子。晉南王率嶺南兵去救國難,臨行前以妻子相托。今日因我無能城破,使主君家眷陷於險境,萬死不能辭。今請蘭少將軍念晉南王為國靖難,保全家眷性命。蘭老將軍可拘夫人,然後遣使送書信至晉南王或交廣。凡所要求必定予以滿足,只求保全夫人性命。”
蘭修道:“我知你陳昌陳文鸞為守城主帥。剛剛又見你以弱迎強,不懼生死,心生敬佩,便命留你性命。未想你竟是陳霸先之子,我自幼便知汝父驍勇之名,果然虎父無犬子。這李氏妖女殺我長姐,我心甚恨之。但奉家祖命,要我留其性命帶回,我自然不會殺她。”
陳文鸞當時背部重創,已站立不穩,強自支撐,與那蘭修周旋道:“若你果然留夫人性命,我便與夫人降你。但是,你等置如此上勢逼迫,我等處如此被動下勢。若我降後,爾等反複,豈不連累夫人受辱。雖夫人並不懼生死,我更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不想假手旁人。故此,你若果誠心受我降,我便放下兵刃,去甲脫衣,披發跣足,但需讓夫人留她手中刀刃,並讓眾騎距她百尺。”
那蘭修沉思片刻,開口道:“五十尺!眾騎距她五十尺!”
陳文鸞便先躬身對夫人行禮,後脫去衣甲,拿掉簪冠,脫去靴襪。此時,中殿夫人已力不能支,滑落馬下,旁邊侍女也驚叫下馬。陳文鸞慌忙接住夫人,這才發現夫人血已透衣裳,染紅馬鞍。陳文鸞眼見夫人鮮血染滿雙手,大哭失聲,未想郡王骨血竟流於己手。夫人面白如紙,氣若遊絲,只當性命將休,便留後事言:“文鸞,”她如此稱呼陳昌,“我此生未想終於此,實是我自取,你莫自責……千萬要降蘭氏保全性命……若來日……得見郡王……告訴他……”話未及說完,雙目已閉,不知生死。陳文鸞抱夫人,哭告於蘭修,馬上進城,找醫師救夫人性命。那蘭修便命人讓出一馬,陳文鸞抱夫人上馬,在蘭氏親兵的監視看守下,疾馳回曲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