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黯滿面悲憫,良久才勉強道:“我南朝已五十年太平盛世,皇帝也是曠古少有的仁君,可依然有這樣的國之瑕疵。可見,世事難萬全。”
徐子瞻抬頭認真看了一眼蕭黯,道:“晉南王,當日士林館,您因國之瑕疵而發內省之言,為何今日聽國之重疾卻只作無關一嘆呢?”
蕭黯仰頭灌了一口酒,酒如流火過喉,他的聲音沙啞了。
“因為我老了。對我來說,意氣風發,熱血氣湧,抱打不平的少年光陰只是一閃而過。我如今只想做個知天命的老人。國事、家事、天下事,是風華正茂的青年人的事。子瞻,你是當世難得的有見識、清醒的人,若遇明君便是輔國之才。如今諸王可稱得上賢明者甚多。青年輩中,我二兄長河東王,三兄長嶽陽王,還有永安侯,都是其中佼佼者,是可以輔佐未來皇帝中興社稷的能者。我可以向他們舉薦你,他們定會待你如國士。至於我,你就當作是南疆一位布衣舊友吧。”
徐子瞻呼的一下站了起來,蕭黯仰頭驚看他。徐子瞻瞪視蕭黯半晌,收回視線。如困獸般在堂屋內來回走動,突又停下,盯著蕭黯道:“您以為我徐子瞻是個到處遞名帖攀龍附鳳計程車人?我若想做親王司馬,刺史內相,便是荊湘,便是東宮也進得。”
“我知你有鴻鵠之志,不與天下凡士同。可你就算是當世管仲、百裡溪,也需有齊桓秦穆賞識啊。”
徐子瞻鼻子裡冷哼一聲道:“什麼管仲百裡溪,不過是為主君謀得霸業,為自家謀得名利的祿蠹罷了。不錯,我最嚮往之地是三省,我恨不得做皇帝輔相。不過,不是為忠君,不是為我徐子瞻一人名利。我想要那高位,是想要為天下制定新的規則。我想要那重權,是想讓眾生都按照我的規則行事。可我現在不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規則,什麼規則才能救南朝,救南朝的眾生。我需要和我志同道合的朋友,需要能帶我走上正途的明師,需要一個真正悲憫眾生的主君。您告訴我,南朝諸王,您的叔父兄弟們,誰是愛民甚於愛江山,愛眾生甚於愛自家,愛公理甚於愛道德,誰願意自家背負罵名與因果為民請命?”
蕭黯驚看徐子瞻,他所說的話聞所未聞,彷彿直接審問自己的良心。是的,他每一次進退取捨,要麼出於個人榮辱,要麼出於忠君,從未深想自己對萬民、對社稷該負有什麼責任。可他蕭黯又何德何能,可攬這責任。
良久,他方黯然的說:“只有你這樣的強者才有志向去改變眾生命運。我是個弱者,我這一生,全部的心智加起來,若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便是我為國家、為萬民所能做的最大貢獻了。”
徐子瞻聽他說完,反而哈哈大笑,道:“弱者?您覺得您的授業師賀大學士算不算柔弱之人?終日敷粉著朱,服飾一絲不茍,舉止柔弱典雅。爭論不曾高聲,佩劍都嫌壓身,乘車出行都要氣喘。年初回京時偶然邂逅,便去其府中做客。然後與他談論國政弊病,竟是志氣相投,引為忘年之交。後來,賀先生撰了密章陳述南朝治政之病上奏給皇帝,在京中掀起軒然大波。可惜後來,皇帝親撰答言將陳述之弊病一一答解辯論,最後生生把治政諫言變成了學術辯論。其實賀學士所言,有些有見識的京中高官、地方州君、大學者未必看不清,只是無人敢說,無人願說,無人有通道說。賀先生此舉,便是不計個人榮辱,救國救民之舉。您說,賀先生算不算強者呢?”
蕭黯努力回想著舉止優雅、風度翩翩的授業師賀琛,實在想象不出,他竟內藏著這樣的勇氣和膽識。
“天下有識之士眾多,有志匡扶社稷的英傑亦多。南朝自有這一代又一代的英傑護佑,就讓我做個無為的看客吧。”
徐子瞻又大笑,道:“好個無為的看客,您就眼看著江山社稷傾覆,看著您祖父孤死京中,看著錦繡江南成為荒土,看著江東父老成草芥,看著這人間成為十八犁地獄!”
蕭黯滿面震驚看著徐子瞻,口中急道:“怎麼會!我南朝五十年太平盛世,我大梁江山穩如磐石。何至於此?”
徐子瞻看他急了,反而不急了,只慢騰騰的穿上長衫,坐下來自斟自飲,娓娓道來。
朽木倒地只在一刻,其內裡腐蝕卻已數年。梁帝國這顆大樹,此刻正寵養著蛀蟲,被蛀蟲慢慢啃蝕。這些蟲都有名字:皇室,門閥,高官,豪強,神廟。
蕭黯凝神傾聽,只讓他一一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