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人高馬大的杜剛大喝一聲:“不許打人!”並擋在了王興會面前,可能胡忠當時出夠了氣之後此事也就此作罷。杜剛一刻圓乎乎的光頭突然躥出來,一雙惡狠狠的眼睛瞪著他,不由得胡忠不怕。胡忠知道,山上六七十個佃戶向來都以杜剛這顆光頭馬首是瞻,他一旦出頭,惹發了眾怒,也不好收場。
杜剛原本不是光頭。十三歲那年,胡家大院的牆上忽然貼出了一張告示,杜剛和很多小廝一起擠著看時,頭上便都重重地捱了一梨木棍,大夥一齊轉過頭來,留著短髮的胡忠得意地站在告示前說:“混小子們,看得懂麼?我來給你們念念,”說著便拖長了嗓子念:“為支援革命,即日起凡我連天山居民一律剪除髮辮,如有不遵者以違**處!”
大夥從沒有見過不留鞭子的男人,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頭上又各自捱了一棍。這一天胡忠又挨家挨戶地檢查剪辮子的情況,杜剛瞪大了眼睛,拿起鐮刀,將整塊頭皮順著髮根颳了下來,從瓦罐裡倒出桐油,將一顆血跡斑斑的圓頭抹得精光閃亮,說:“人家剪鞭子,我連發根都不要,一了百了,我比你們都支援革命!”
從那時候起胡忠便對這顆圓頭充滿畏懼,他認定了,這是個狠人,更何況,這個狠人如今已經淋了大糞一樣躥得比他高出了兩頭!
胡忠一口氣不得出,就坡下驢地慢慢放心棍子,心裡卻就狠狠地記下了這筆賬。正當他不斷地給自己下決心日後要好好找機會折磨王興會時,雷德貴把話頭接過去,他問王興會說:“嘿!你這瓜娃子,膽子不小,叫什麼名字!”
王興會當然沒有說出真名,他隨口編了個諢名,雷德貴又問他是哪裡人氏在哪個老爺家做工。王興會答瀘縣麻柳沱,給鎮上造紙廠蔡老爺扛料撐排。
瀘縣麻柳沱五個字說出來,讓胡忠剛剛放下的心著實吃了一驚。原來連天山一直和麻柳沱蔡老爺有買賣往來,胡桂全在生意場上打拼多年,頗感疲憊,這些年漸漸疏於過問家中事務,蔡老爺的貨一直是胡忠負責押送,進出賬目多少,多由胡忠負責,胡忠摸準了胡桂全脾氣後,膽子慢慢大了起來,揹著胡桂全做了不少手腳,撈了不少油水,和蔡守財二一添作五,對半平分。
蔡老爺和胡桂全是老朋友,老生意夥伴,一提起蔡老爺,胡忠知道胡桂全一定要接話,他連忙搶在前面,問:“你說你在蔡老爺家做過工,我常去蔡老爺府上,怎麼看著你臉生?”
王興會說:“這個自然不消說,我是一個扛料撐竹排的,長年累月,手不離篙,春夏秋冬,都在長江上漂泊,在府中日少,在外日多,你當然見不著。不過,我卻常聽蔡老爺說起你胡管家的大名。”
胡忠心頭又是一怔,他觀察著王興會,猜不透他這句話是無心還是有心,稍微一琢磨,想王興會一個下人,不一定知道很多秘密,但留著他卻始終是個隱患,萬一他知道了自己和蔡老爺之間的燈下黑並洩露給了胡桂全,事情可就不好辦,他剛才只是氣王興會敢於當眾抵抗,此刻卻是下定決心,絕不容此人留在連天山。
杜剛脫下布褂,說:“我來下水。”他力氣不小,但水性卻不好,只是見今日之事看來沒有五六個人下水,胡家就一定不肯罷休,他知道,山上的佃戶們都看著他,得他來出這個頭。
人群裡衝出一個半大小子,他叫虎娃,是個孤兒,平時就和杜剛住一個廂房,虎娃說:“我也去,我給你掌舵!”放竹排時如果排尾有人掌舵,又會容易許多。
一個盤著頭的老頭吸著旱菸袋說:“我看杜剛平時下水不多,就留在山上砍竹吧,水裡的事,就讓原彬和李磊去辦吧。”
說話這人大家都叫他易老伯,七十歲年紀,是個忠厚長者,大夥對他都十分尊敬,連胡桂全雷德貴平時對他也客客氣氣,聽雷德貴說,易老伯在胡桂全爸爸那一輩開始,就在山上當佃農。易老伯說的話,向來很有道理,李磊已經試過了水,他必須下水無疑,剩下就數劉原彬水性好,由他兩人駕兩個排負責運送,其餘人負責砍伐,連胡桂全也只好點頭默許。
胡忠指著王興會說:“再加上你,你不是說麻柳沱放過排嗎?你也下水吧。”
王興會訕笑一聲,一聲不響地和劉原彬紮好了幾座竹排,脫掉棉襖,露出一身腱子肉,取條帕子圍在腰間,衝劉原彬說:“我先來吧。”說著拿起竹篙,輕輕一躍,上了竹排。
他解開篾條,六七條竹排滿載著竹子就像箭一樣地順流急下。王興會微蹲著身子,竹篙左邊一點,右邊一按,將竹排撐得似一條游龍,左衝右突衝蛤蟆石而來。蛤蟆石前面,一個深深的落水潭,王興會看看將近潭口,將竹排點撥端正,橫拿竹篙,深吸一口氣,暗地裡叫一聲“起!”身子隨著竹排被濁浪捲起,王興會雙腳一曲一伸,把浪的力量卸了大半,像釘子一樣牢牢釘在竹排上,嘩啦啦、轟隆隆連人帶排,一起扎入潭中。
大夥都屏住呼吸,連胡桂全和雷德貴也站起來觀看,只見王興會從水底冒出頭來,眼看竹排就要往蛤蟆石上撞去,王興會雙手一探,竹篙在蛤蟆石上死力一按一送,竹排急速轉彎,“唰”地一聲,從蛤蟆石邊擦過,與此同時,手裡竹篙咔嚓聲輕響,斷為兩截,七條竹排穩穩地停在了山下玉屏渡碼頭。
山上山下的人都跟著高聲叫起好來。當晚,杜剛把王興會、易老伯、虎娃還有幾個領頭的佃農叫上,就在連天山後的工棚裡,易老伯掏出一罐珍藏的谷酒。杜剛非常豪爽,酒過三巡後,拉著王興會稱兄道弟,幾人暢飲一夜。
竹子已經半數運出山去,眼看一切風平浪靜,這天王興會和李磊、劉原彬三人正在和往日一樣放排,只聽見東山垇之上傳來幾聲驚呼:“不得了了,不得了,易老伯被毒蛇咬了。”
王興會等三人跳下竹排,一把推開監工的胡忠,向東山跑去。易老伯奄奄一息躺在地上,腿上四個齒痕咣咣向外冒著鮮血。一個長工說:“看見了,是銀環蛇咬的,沒來得及打,往怪石灘走了,有三尺來長。”
銀環蛇的毒性來得好快,民間俗稱五步蛇,被咬了之後,走不了五步就要殞命,杜剛和虎娃也早聞聲趕來,他二人平時和易老伯同住一屋,和親人無異,這時眼看易老伯只有了出氣沒有吸氣,心頭都是難過非常,卻也無可奈何,在那個年代,有多少人是生不起病經不起三災四病的,碰到這種厲害的毒物咬了,無異於宣告了生命的終結,杜剛和虎娃都是粗野的山間漢子,不會啼哭傷感,在易老伯最後的時候陪在他身邊,這就算是能做的最後一點事了。
要不是王興會撕開褲管,用嘴對著傷口吸出毒血,易老伯那次必死無疑。當杜剛和大夥一樣震驚地看著王興會用嘴將易老伯腿上傷口中的黑血一口一口吸出吐在一邊的時候,幾乎都是愣在當地的,因為還從來沒有人敢用嘴去吸五步蛇咬過的傷口,口腔離大腦更近,蛇毒進入口腔,無異於自尋死路。
也沒有人相信人被銀環蛇咬了還能活命,直到易老伯腿上傷口中血液漸漸變為紅色,頭臉上的黑氣漸漸褪去,王興會撕下一條布條捆住易老伯的腿,大家才相信,易老伯撿回了一條命。王興會沒有和任何人說一句話,跳到泥溪河中,發瘋一樣的捧著水往嘴裡漱口,直到他暈倒在河灘之上。杜剛才驚慌地喊起來:“快救人啦!快救人啦!”
大夥把二人扶回廂房,就地找來治蛇毒的草藥,嚼爛了敷在易老伯腿上,虎娃另外取來一大把,擰出汁水淋在王興會口裡。倒是易老伯先醒來半個時辰,王興會才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