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居連天山的的居民,已經不記得多久沒有人敢在南山谷腳下這條峽谷放過竹排了,聽老一輩的人說,峽谷裡那兩塊臥在水底的蛤蟆石,就是鬼門關,別說放竹排,就是打魚撈蝦的漁民,都不敢在那個地方下水。這天管家胡忠命令大夥到山南來砍竹子,大夥心裡就都犯起嘀咕。晌午時分,大家把上午砍好的竹子一堆一堆放在峽谷的邊上,誰也拿不定主意。
只見山下一頂小轎子,由兩個人抬著,胡忠在前面開路,雷德貴戴著墨鏡走在後頭,悠悠地走到大夥面前,一聲咳嗽,胡忠掀開轎子上的竹簾,胡桂全氣定神閒地從轎子上下來。
胡忠清清嗓子,發言了:“鄉親們吶,接上峰通知,要求我們趕在端午節前砍好百萬碼竹子,工期緊,北山竹子不夠用,老爺命我們到南山砍伐,老爺說了,泥溪水漲,正好放排,誰要是有本事把竹排從泥溪河放出去,在玉屏渡靠岸,就給雙倍工錢!要是放不出去,統統不許吃飯!來年的地租,再漲八厘!”
七十多個佃戶都喧譁起來,二十多個短工看了怪石嶙峋的溪谷也都紛紛咂舌,胡桂全等了一會,不耐煩起來,給胡忠使了眼色,胡忠拿著一根梨木棍,挨個挨個的敲打起來:“快點,快點,給我下水!”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大家跟著鬨鬧起來,個個擼起袖子,摩拳擦掌:“幹什麼打人!”,“從這裡下水,不是要我們的命嗎?”
“你們想造反嗎?”胡忠氣勢洶洶地揮動著梨木棍,“耽誤了工期,你們誰擔待得起,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不是老爺平日庇護著你們,你們何處安身?你們平日吃胡家的用胡家的,現在山上有難,你們便置身事外,試問知恩不報,豈是做人的道理?能下水的都下水,不能下水的把欠老爺的債還清了,此處不留爺,另找留爺處,給老子滾蛋!”
窮人總是善於沉默的,善良的窮人既不知道怎麼反駁胡忠的話,也找不出他的話裡有什麼紕漏,他們沒有胡管家的口才,也沒有胡管家的學識,被胡管家恩威並濟的這一通話一說,大夥就慢慢地沉默下來,長此以來,大家彷彿習慣了這種沉默,說不清楚,就不說,先是腆著臉,變成老爺眼裡的刁民,有些滿足地對抗著胡管家的責罵,再聽著語重心長的教導,直到有人再打破沉默,陷入日復一日的下一輪勞作當中。
這一次也像往常一樣,有一部分人臉上已經開始掛起了自責的嘲笑,另一部分人心裡也在默默地嘀咕,佃戶們大多還欠著胡家的租子,若不做工抵債走不了不說,就算是走了,又到哪裡去營生?
兩個短工躍躍欲試,終於還是在大夥鄙夷又讚賞的眼光中下水紮好竹排,還沒有走出大家的視線之外,就被濁浪撞翻在溪邊,額頭上都掛了彩。
人群中有人小聲幸災樂禍地罵:軟骨頭!活該。也有人識大體地把短工拉上岸來,清理河道,指指點點,投入到現場秩序的維護中來。
李磊在胡忠的威逼下,也被迫下了水,他沿著江安視察了一遍,把所有轉折、旋渦、礁石、擱淺的地方記在心裡,將竹排外側去掉五根竹子,重新勒緊篾條,麻溜地打上活接,竹排順流而下,幾經波折,在玉屏渡碼頭順利登岸。
有了成功的案例,胡忠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張牙舞爪地揮舞著梨木棍,連哄帶推地慫恿大夥下水,需要運送的竹子太多,一人運送可不夠,起碼得有五六個人放排才行。
當他棍棒打到短工隊伍裡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小夥時,那人不動聲色伸手牢牢地抓住了棍頭。這可讓胡忠惱羞成怒,這麼多年來,還從來沒有哪個敢伸手抓住他的棍子,別說抓!哪怕是用手擋了,胡忠也會多賞賜他幾棍,直到對方完全慫下去為止,胡桂全和胡忠都知道!這種風氣不能縱容!冒頭的蒜,就要嚴懲。
胡忠用不可思議的語氣看著這人:“呀,這來了個膽大的!了不起!怎麼著?你這是皮癢癢了?”
那年輕人仍是不動聲色,眼光直盯著他,有五秒鐘,才把眼光移開。這小夥子剛開始盯著他看的時候,大夥兒心裡也都捏了把汗,胡忠還心裡一咯噔,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雙腿一軟,淺意識裡已經作好了逃跑的準備,他說不清對方眼裡什麼東西威懾了他,但看著對方眼光移開,他立即又恢復了膽氣,並且立即意識到,這人膽敢當眾抓他的棍子,這對於他來說是多大的羞辱,對於胡家來說,是多麼不能容忍的開端,就連胡桂全,也停住了大口大口地吮吸菸槍,側目地看著這一切。只有雷德貴,仍是不動聲色地立在胡桂全身後,他的腰上,垂著一把盒子槍!
蛤蟆石的兇險,這年輕人是知道的。他現在的名字叫王興會,本是連天山下一戶佃農之子,九歲那年,鬧了蝗災,地裡沒有收成,多少鄉民交不起租子,被胡桂全逼迫,有人在他山上做苦力,有人僅有的草屋、牲口都被胡桂全拿去抵債,更有的被逼迫遠走他鄉乞討謀生。
那時候的王興會,根本還沒有名字,只得了一個叫王二娃的諢名,王二娃的遭遇,像極了老掉牙的戲文一樣老套。他姐姐被胡桂全這老狗看上,說是強媒硬娶,實則是要她賣身抵債,姐姐不從,胡桂全派人將她抓到胡府,強行姦汙,她一氣之下從連天山頂跳了崖自盡。
王二娃在他姐姐自盡那天晚上摸了把柴刀,趁月黑風高爬進了胡家大院,悄悄地鑽狗洞溜進胡桂全臥室,向著熟睡的仇人舉起了柴刀,不想踩翻了床前的洗腳盆,驚醒了胡桂全,胡桂全用右手一檔,兩根手指掉在地上。等王二娃要再砍時,早被身材高大的胡桂全一腳踹倒在門口,院子裡喊聲大作,驚醒了保安團,王二娃趁勢又從狗洞爬出,朝後山只顧亂跑。保安團打著燈籠,牽著狼狗,一路追來,王二娃慌不擇路,逃到一處懸崖邊上,無路可走,他見到一張削尖的臉,惡哼哼地瞪著他,眼睛閃著光,像極了一隻餓狼……
“啪——”的一聲槍響,他仰頭摔下了百丈懸崖!王二娃清楚地記得他摔下來那一刻的感受,他感覺到自己的意識一下子跑出了身體,像一片樹葉,像一粒可有可無的塵埃,被風裹挾著,無處安放,渺小到連落地都要那麼長的時間,他靜靜地閉著眼睛,等待著看著自己頭顱狠狠地砸向岩石,砸出一個萬朵梅花開,他知道,只有那一刻,他才回歸到了真實,回到了自己的身體。
南山層層疊疊的竹林檔住了他下墜之力,折斷的竹條在他手臂上拉了一條長長的口子,也彷彿拉住了他加速地衝向自己的懷抱,他就像坐了一個過山車,當他平平穩穩地仰頭躺進鋪滿竹葉的土地時,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大地竟然是這樣的溫暖!
十多年後,王二娃想不到自己又會站在當初這個像母親的懷抱一樣接住了他的竹林面前,他一動不動地任由眼前這張臉用梨木棍敲打著自己,他輕輕地把目光移開,是怕自己噙不住淚水,眼前的這一點點疼痛,早已經不算什麼,眼前的這張削尖臉,他根本無需用緊逼的目光來確認,而是隔著眼皮都能記起,這就是當日開槍打中他的那張。
那天他聽到了狗叫,聽到了竹葉落在耳邊和流星劃過天空的聲音,他慢慢地坐起來,腰上有鮮血咣咣冒出,之後他就一直在跑,一直在跑,竹蔸好像刺破了他的腳掌,有浪花拍打著礁石,有騎馬的從身邊跑過,有人驚慌失措地看著他,之後,他就失去了知覺……
十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再回過連天山,因為他得到確切訊息,父親也早被胡家亂棍打死,從那以後,他換了現在的姓名,開始了新的生活,他結識了很多和他命運一樣的人,他不再孤獨。他的仇恨雖然沒有消亡,但他卻不再變得那麼急躁,不再像十年前那個提拎著柴刀眼睛裡像一隻瀕死求生的狗一樣的少年。所以當此刻他面對著這張刻在心臟上的臉時,他的眼光竟然如水一般平靜,沒有怒火,也沒有目光閃爍,以致這胡桂全和雷德貴這兩個人竟然都沒有發現眼前這個健壯的青年就是十年前從後山墜崖的那個窮小子。
那到底是什麼讓王興會的眼光深邃得像一座無邊無際的深淵呢?那絕不是偽裝,他並不善於偽裝,對了,應該是一種無比堅定的信念,因為,他懂得了,一個人的仇恨其實是渺小的;很多人的痛苦,才是痛苦,在他內心中,他的敵人早已經不僅僅是一個胡桂全和胡忠,而是千千萬萬個張桂全、李桂全,張忠、李忠和這個充斥著魔鬼的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