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見辜鴻銘又指著幾位老人說:“曦兒,我和你的父親還有林長民教授、還有這幾位叔叔伯伯,還有掛在牆上的這位已經過世的劉南浦先生劉伯伯,都是昔日的故交好友,你不可不知。”他緩慢地走向窗前,遠眺群山,繼續說道:“大約四十八年前,那一年我朝廷對匪都天京圍困日久,據探子回報,城內糧草全無,早已經大亂,破城只在旦夕之間。當時負責總攻匪都的,是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此人有曾鐵桶之名,安慶一役,他圍殲長毛軍二十萬精銳,當時兵峰正盛,實在是說得上一支勁旅。曾鐵桶有心要仗此戰成名,更是令人一路搖旗吶喊,高歌猛進。軍中士卒,也都知道打破天京,在此一舉,因此人人爭先恐後,勢不可擋,便是徽州、鎮江一帶的尋常百姓也紛紛應募同往,人人以攻金陵為志。我曾聽人說道,金陵城中糧草雖無,但卻有大量的金銀財寶、黃金美女。兩江一帶的百姓,受到戰亂的影響已經幾十年,可謂過的都是天天提心吊膽的日子,命都懸在脖子上,哪裡會去分什麼誰對誰錯,只是眼見長毛這次必敗,因此便都要前來討一個熱鬧,運氣好說不定還能瓜分到城中的一兩塊金銀,其實他們倒不是心向著清廷,只不過所謂牆倒眾人推罷了,當日要是清廷面臨這樣的局面,他們也是一樣的想法,一樣的要湊這個熱鬧。我和這幾位伯伯,受到軍中邀請,前往蘇州,要親眼見一見這座三千年古城重歸治下,也便是這份湊熱鬧的心思了。”
“那場戰役,雙方拉鋸惡戰了四十六天的戰鬥,南京城外遍地都是馳援的清軍,大家便守在城外幾里的地方,看著城頭惡鬥,興致來了,便到城下去,膽子大的便爬上城去,膽子小的兜一圈又遠遠地歇著,大家就像無數的貓圍住了一窩老鼠,不怕打不進城去,只怕城裡的財物不夠分,即便是偶爾聽說有各地長毛回來馳援,大家也不擔心,因為兵力太過於懸殊,都是還沒有等來到城下就被打散。”
“城中的長毛,倒都是些鐵骨錚錚的漢子,無人肯輕易言降,當中慣有能征善戰之輩, 雙方開始死磕。雨花臺血戰,雙方几乎動用了所有戰法,地道、毒煙、洋槍隊、火牛陣,決水、人海戰、無所不用其極,雙方死傷,屍骨如山,可謂極古今往來之惡戰,就在相持不下的時候,一件意外卻在軍中蔓延開來。”
“這件意外就是霍亂,當時我軍中士卒突然感染霍亂,且傳播途徑十分迅速,不但兩日,人人腹瀉如注,手足疲軟,眼見要功虧一簣,曾鐵桶急得方寸大亂,這時候要是被長毛緩過勁來,無異於功虧一簣,得蒙南浦先生剛好在附近,他到城下檢視,當機決斷水源,掘地取水,並親自帶人在太湖邊挖掘了草藥,只三日便止住了霍亂流行,但士氣終於不再向前幾日那樣瘋漲。”
“正當這眼看就要逆轉之際,曾鐵桶下令,攻破天京之後,任由士卒大搶三日。這一下便如同捅了馬蜂窩一般,所有士卒便嗷嗷叫著往上衝,轉眼就爬上天京城頭。攻入城去計程車卒歡天喜地,將婦女糟蹋了個遍,各自擄劫了大量財帛,也不回營,就此告別官長,結伴還鄉,曾國荃只得允許,但情勢便不再受控制,士卒沿途搶劫,當時你的家庭在蘇杭一帶是大家族,你父親就險些被劫殺,是南浦先生立即制止了搶劫計程車卒,救了你父親一命,你楊家兩代血脈,便由此而來。”
打破天京一役,其餘幾位老者都或參與或曾親經其事,都是聽得驚心動魄,五十年前的血戰彷彿就在眼前。王興會、盧德銘等人聽了,都不禁熱血澎湃。楊曦早就哭得梨花帶雨,她幾十年來不知道身世,這時候聽了辜鴻銘轉述,才知道這一節,當即便站起來致謝。
辜鴻銘用手止住楊曦,示意他不要打斷,嘆了口氣,竟轉頭向王興會說:“我原想將這件事爛在肚子裡,想不到他死後三十多年,還有人找上門來,我實在不願意你為了這個事耿耿於懷就此和楊曦分道揚鑣,今天在坐的幾位,包括老朽在內我們都有些名頭,我們都是南浦先生當日的故友,今日,今日我們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知與你,請你務必聽清楚了。”王興會這才知道,辜鴻銘說楊曦的父親以及打破南京一事,只是一個引子,看來主要是要向他說清楚劉南浦的身世了,當即微微一點頭,打起精神來細聽。
只聽辜鴻銘又嘆息一聲,說:“唉,南浦先生義薄雲天,但可憐人剛易折,情深不壽,天妒英才,實在令人惋惜。我們先請浩來小兄弟大致介紹下你父親。”
屋角里轉出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後生,臉上稚氣未脫,站起來對著辜鴻銘一拱手,說道:“是。”又朝廳內團團一揖,作了個四方禮,稍微停頓了一會,因見王興會遠來是客,並且是翻出這筆舊賬的當事人,又朝他一拱手。
那少年一直在屋角里坐著,從頭到尾未曾發話,王興會想不到劉南浦還有後人,繃著臉,也不答話。
那後生微微一笑,也不理他,正襟低迴了一會兒,這才緩慢地說了起來。他口齒清晰,語調平和,但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送到每個人的耳裡;他真真切切地講述著他父親的故事,聲音凝重,言語間雖然沒有太多煽情字眼,但整個講述就像一場春雨,每一個字都像雨滴一樣滴在所有人的心上。
“南浦先生其實不是我的生身之父,卻勝似生身之父。我這一輩子當中,最敬仰,最愛戴之人便是我的這位養父,要是能救我父親度過他生命中這一劫,我願意舍我性命,卻只怕也難報答其重恩之萬一。”
“我不記得我祖籍何處,也不記得我從何而來,我只記得,在我一生下來,就無父無母,呵呵,人就是這樣,如果你生下來便是如此,也便不會覺得不公,我兒時的記憶中,只記得我天天沿街乞討,和狗爭食,衣不蔽體,我也不知道明天該去哪裡,也不知道生命的意義何在,你想,如果一個人生下來便是如此,他與街邊一隻狗有什麼不同,又如何會去想明天之事?”
“那是一年冬天,也是這個季節,江南一帶遭了百年不遇的洪水,街邊慢慢地多了很多乞討的人出來,願意施捨救濟的老爺太太們也少了起來,我三天沒有討到東西吃,就挖了觀音土來充飢,當日肚子墜痛難忍,不能行走,便就地躺在街邊一個角落裡休息起來,我渾身發熱無力,天空卻下著雨,我也不知道躲避,就聽見過往的行人偶爾看我一眼,有人嘆息地說道:‘唉,這孩子沒有救了。’我微微一笑,也不去理他,只是昏昏欲睡地躺著,沒有一個人對我施捨食物,如果不是我養父當日從街邊經過,我想,我一定會凍死在那個街頭。”
“我恍恍惚惚地聽見有車仗馬匹走近,在我跟前停下,車上下來一人問道:‘那是怎麼回事?’又有人對答道:‘回稟老爺,好像是一個乞丐,’接著便有人走近我,搭了我的脈門和額頭,然後說:‘快不行了,只剩下一口氣。’接著那人就要走。 ”
“緊接著又有人跳下來,用手掰開我的眼皮,說道:‘還有得救,來呀,把他抱進我的車裡。’接著就有一件從沒有過的溫暖大衣蓋在我身上,接下來我便失去知覺。”
“就這樣,我被救進了一處大宅子當中,身上換上了乾淨厚實棉衣,每日有人給我端來飯食,我就這樣將養了一些日子,記不得多久,興許是三兩個月,也許是小半年,也沒有人和我說話,只有一位阿婆,天天按時端飯給我,有時候看我吃得香,也會看著我笑上一笑,說上幾句話,叫我慢慢吃,不可噎著。”
“這一天,一個身穿十分華麗的老爺一樣的人走進我棲身的那間房子,他看我的眼神中一閃,說道:‘哦,終於有些氣色了。’他一開口說話,我立即就聽出他就是當日救我的那人,他又問我,叫什麼名字,家住何處,我一生中,從未與人說過話,雖然聽得懂他人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卻從沒有人當面與我說過這樣的話,與我說話的,最多也就是:‘臭小叫花子,滾一邊去。’之類的話,當然也沒有人願意聽我回答。因此當時我雖然聽得懂,卻不知如何回答。”
“那人看了我良久,眼裡突然掉下淚來,他擦拭完眼淚,就出去了,此後的這一兩年時間中,他便經常來我住的柴房,會和我說上一會話,有時也會折一根柴火,就地畫一些圖形給我看,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在教我識字,但那時我卻不認識這是字,他教了我很多圖形,我記住的就一個字,他教得最多便是向左一劃,又向右一劃,然後對我說:‘人,人字,你是一個人。’後來我便記住了這個字,隨口了出來,他見我開口說話,竟然十分高興,此後就吩咐旁人,每日讓我在那座宅子裡到處走動,不可與我為難。沒過多久,又有人帶我天天和一些和我年紀一樣的小廝坐在一起,後來我學得多了才知道,原來那是學堂。後來我也從那間柴房搬到了另一間更好的房子裡住,這樣一住,就又住了好幾年。
“讀了幾年書,也就懂得知識起來,慢慢地與常人無異,不再是一個行屍走肉一般的乞丐。我開始留意觀察我住的地方,原來我住的地方是一座十分華麗的官邸,每天出去的學堂,就在隔壁不遠,門前是一條小河,岸邊種滿了槐樹,槐樹下幾口池塘,有時我們放學便坐在槐樹下吊下來的樹藤上,搖晃著搖晃著,然後一猛子扎進魚塘。”
“這幾年中,救我那人時常不在,不知他去了哪裡,有時候回來,也經常閉門不出,我經常見他房間徹夜燈火通明,他高大的影子,就映在窗稜之上,這一天,我走近他的門前,推開了門,看著他說道:‘爹爹,你是我爹爹嗎?為什麼其他人都有爹爹媽媽,我卻沒有?’他被我怔住,停下筆來,眼裡卻又突然掉下淚來。我當時七八歲年紀,見他突然流淚,也便跟著哇哇大哭起來,他將我抱在身前,說道:‘我不是你爹爹,我不是,你是一名孤兒,是我撿來的。我不能當你爹爹,因為,我有自己的孩子,也罷,你就叫我師父吧。’
“我又問他:‘那你的孩子和我的師孃在哪裡呢?’師父眼裡淚水又滲出,說道:‘他們走失了,我在找他們,一直沒有找到,我一直在找他們。’
“自那以後,我才知道師父原來已經有了兒子,而且走丟了。我從那時心裡便想,要是師父的孩子找不回來,我便一定要把他當做自己的父親一樣來看待。”
“後來不久,師父又經常半年半年的出門而去,有時候幾個月回來,有時候春天花開之時出去,來年大雪紛飛時才回來。我自然知道他是去尋找師孃和孩子,我見他臉上總是鬱鬱寡歡,自然知道他沒有找到孩子和師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