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啦?”
“快五年了。”
“這麼久了?!”
“還行吧。大學時和她一個社團。”
“啊啊,是麼……”
“嗯。”他反問道,“你呢?”
我晃晃空蕩蕩的右手。
“不會吧?”他說得吃驚,語氣聽著倒並不十分配合。
“會的。”我故作灑脫地聳聳肩,“沒辦法。”
“女強人都如出一轍嘛,想當初你連音樂課考試也要爭第一。”
“你怎麼不提……”我突然停頓住,“行了,說說你老婆那新公司,到底什麼問題,我看看怎麼幫。”敘舊是一回事,戀舊則是另一回事了吧。有些內容可以隨意地提,無所顧忌地、暢快地提起。有些內容則雙方都明白還是放著不動比較好。“現實”這個詞有強大的氧化作用,會很輕易讓某些稚嫩過往變得面目全非。
網路上總把“同學聚會”這件事形容得很醜陋,導致我第一次參加時神經高度緊張,準備好隨時接受來自“香奈兒皮包”“卡地亞手錶”或“我老公擁有三個煤窯”的刺激。但也許是大家同為名校出身,眼下普遍過著買肯德基不用優惠券的奢華生活,也就沒了心理失衡的陰暗土壤。話題仍以回憶為主,唱歌吃飯、拌嘴逗趣、喊著當時的綽號,陳年爛穀子煮成珍珠白玉湯,氣氛始終愉快。
“我可以說‘都沒變’,但不消多久就能察覺,其實‘都變了’,男生們的肚子變大了,女生們的眼皮變雙了,名片一交換後,能當場談出幾樁意向合同來。”有天午休時間,我指著開心網上的幾張照片對汪嵐說,“你一定想不到,這個胖子原來有多帥。高中時他只是對我說一句‘又不吃午飯啊’,我都能在晚上,拉被子蓋住頭,神經質地哭。當年好像為他死也是可以的啊,他要是被歹徒搶了我願意挺身而出啊,他要是被河流沖了我也當仁不讓跳下岸啊,他要是被熊吃了,我也能在苦苦搏殺後剖開熊肚子,把他整個兒救出來,他滿臉膽汁胃液照樣捧著一通猛親——是不是很感人?”
“太感人,快趕上唐僧和孫悟空了。”汪嵐一下笑了。
“唐僧和孫悟空的關系本來就很曖昧!”
汪嵐彈我的額頭:“後來見到他,什麼感覺?”
“雖然很對不住,但真的一絲半點兒的沖動也沒有了。那次聚會在海灘旁,擺了幾個架子玩燒烤。天氣又熱,每個人都穿得少。而我看見他扛一袋食材走下臺階,幾個玉米掉了出來,他又去撿,沾了沙子後再用嘴吹,誒誒誒誒,他是胖了不少,鼓起腮幫的時候整個臉像個皮球,我看著他的一系列動作,不是討厭哦,也沒有嫌惡感,只是很強烈地明白,年輕時把自己糾纏得快要窒息的念頭,連影子也不剩了。”十幾年後我對自己的價值給予了足夠的肯定,它不再是可以隨便放上天平的東西,尤其不可能去輕易地交換一個異性的垂青,“生命可寶貴呢,起碼也該去交換兩噸金子之類的——對了,最近國際金價漲得不錯,我爸還慫恿我跟著他投資兩把。”
“我曾經在同學聚會之後,有過去暗戀很久的男生,他反過來追求了我一陣。”汪嵐的口氣不像炫耀,可我仍舊豔羨了起來。
“誒?那不是很好嗎?趕得上複仇成功的級別了。”
“我開始也高興壞了,確實有一了夙願的感受。但後來就發覺不行。我讀書時,多麼希望和他一起去上自習課,等他打完籃球給他遞可樂,他身上有汗味但一點兒也不難聞,趁老師不注意在他的課本上亂塗自己的名字——那時的幻想都是這種級別的吧,單純得要命,又美好得要命。”汪嵐將頭發撥向耳後,“但當我們在多年後嘗試走到一起,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能明白吧?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個歐洲文藝片中的女主角,迫於生計去演小成本的本土肥皂剧。有些話我根本不願意去賠笑,有些道具我根本不願意去接,有些場地我根本不願意涉足——他帶我去過一次珠寶展。東西都很漂亮,換作其他任何異性,很好啊,像這樣的約會安排,在結束後參加品牌商舉辦的派對,聽著也挺夢幻吧?但他卻不行。他帶我來這裡做什麼?我十六歲時為什麼暗戀他那麼久?因為他有天突然轉過來說‘我一直認為你像某個人,昨天總算想起來了,你像那個拍飄柔廣告的模特’,我起初以為他是惡作劇,自己找臺階下地反問他‘你說那個男人嗎’,但他一本正經地否決了,說‘當然不是,是廣告女主角,那個很漂亮的女生。你們長發飄飄的樣子很像’——他把‘長發飄飄’四個字說得傻氣得要命,可這才是我認識的、認可的他,”汪嵐突然有些神傷似的,她的食指掠過不知已經保持了多久的短發,“所以我沒有辦法繼續下去。我拒絕了。也不對……談不上我拒絕,是現實把我們給拒絕了。”
“要不,下週六晚方便麼?”老同學問我。
“週六?我看看。”我開啟手機,“行。”
“那好,我帶我老婆過來。”
“嗯。確實有些事我問她更清楚。”
“對的,對的。哦——這次我來買單,我來。”
前體育委員喝完杯子裡的咖啡,象徵這場故友重逢的戲碼即將結束。於是我突然回想起記憶裡那段汪嵐的故事,她在最後文縐縐地總結——當時我認為她“文縐縐”,她說“被現實拒絕”,而直到此刻,和早年的朋友坐在咖啡館,我穿著黑色羊毛外套,他的手機擺在桌面上,有一兩條簡訊點亮了桌面,我看見上面夫妻倆的合影照。我與他談著市場份額,談政府批文——是到了此刻,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心情正在緩慢地下滑,像塊黃油抓不住瓷碗的內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