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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2 / 4)

“……你準備好要告訴他了……”我喃喃地重複一次。

“嗯,我原先等在店裡,要見他。沒一會兒,突然覺得不對勁了。我趕緊沖到廁所。幾乎是血流成河啊。最大的血塊,足足有五六公分。我敲門,拉了一條縫讓排隊在我後面的女孩替我先買點衛生巾去。好在她本來就帶著。後來還是她扶我到外面,我等著的時候她和她的男友一起還幫我去叫車——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啊,看起來應該還在讀大學吧。我坐在那裡的時候就想,大概是孩子保不住了,我和他沒有緣分吧。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其實,就是那個時候,我看見了小狄。”

“……誒?……”

“我是看見了他的。但我身體很冷也發軟,使不出力氣。我沒有叫他。我在大堂旁邊的花壇那兒坐著,他就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往我們約的店拐過去。穿著黑色的外套和一條深咖色的褲子,頭發又剪短了一些,就比板寸長一點,還是很襯他的……那個時候……我覺得……”她的呼吸變得激烈起來,“我應該是要恨他了吧。我完全可以恨他的,他一點也沒變樣,兩個多月了,什麼都維持不動,也或許他其實是變難看了,但我卻沒有辦法覺察出來。我怎麼就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呢。他倘若想整死我,幾乎就是輕而易舉的。我怎麼就能容忍自己那麼屈服於他呢。但不論我怎麼想,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恨他啊。明明我有足夠的理由可以恨他入骨,但我怎麼也恨不起來。連理論上保不住的孩子,醫生檢查過,胚胎都還活得好好的,沒有流産,一點問題也沒有。”她將手放到那個代表了一切的腹部上去:“所以,你看,不論是我的意志能作用到的地方,不能作用到的地方,都服從他……我就這樣吧。”

我徹底地沉默著,將她的掌心揉開,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網似的紋路。大概總有一些人,她們就是沖動慣了的情緒慣了的,神志裡總是養了一群生生不息的魚,令她不惜疲憊地渴望逆流,回到精神上的永無鄉去。

蹲在路邊給章聿父母發簡訊時我的情緒非常低落,警告自己不要露餡不要露餡,一邊替章聿撒著千瘡百孔的謊言,“但人沒事,不用擔心的,她很平安”,卻在“平安”之後還是忍不住加了兩個莫名的感嘆號上去。

世界上明明有再太平不過,尋常不過的方式,讓兩個人認識、交往、結婚、生育,組成家庭——一頭急汗的丈夫胖胖得幾乎彎不下腰了,但他還是要在剛出生的寶寶頭上親一親,親個不夠,睡在旁邊的妻子頭發還是濕著的,眼睛也是眯著的,腫脹的眼皮已經和好看無關了,她精疲力盡卻有柔情滿懷。

這些再太平不過,尋常不過的方式,也是不肯給予每個人的。

章聿的留院觀察第二天就能結束,我去附近的超市替她買了些基本的飲料或食物。實在沒有概念,孕婦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我一個劉姥姥突然誤入了育嬰院。我可以買烏龍茶給她嗎,裡面的茶多酚會不會對她有害?那麼果汁呢?番茄紅素聽起來不像是會對嬰兒下毒手的罪犯啊。

我提著一袋食物,臨到付錢時又塞了兩卷泡泡糖到收銀員面前。

“嘿——”章聿見我拿出一根菠蘿味的放在她胸口,笑了起來,“真的假的。”

“可以吃嗎?”

“我也不知道……應該可以吧?”她努努嘴,“不過,都多大了。”

“沒所謂。多大也可以吃。我們以前還吃什麼來著,跳跳糖?果丹皮?還有那個跟耗子屎一樣的,叫什麼?”

“鹽津棗?”

“哦哦。”我們各自含著那幾乎很早就退了流行的糖果,說話也開始變得含混不清,“好甜哦……”

“是啊……不好吃呢。”

我將下巴擱在章聿的被褥上,低低地看向她此刻依然並不明顯的腹部位置:“是怎麼發生的呢?”

“……你說孩子嗎?……”章聿仰起頭,神情不自覺地緊張起來,彷彿就要回到過往的羞澀中去。她鼓圓了嘴,吹出一個粉紅色的泡泡來,又等它們“啪”一聲爆炸。但很明顯的是,無論那是多麼童趣色彩的道具、姿勢,但章聿的眼睛在疲勞中染成黃色,同時有一對淡弱的細紋在她的臉上劃出槳去。

我把頭鑽進被子裡去,昏昏沉沉地閉著眼睛,腦海中一陣灼熱的空白,慢慢地,好像有船的汽笛聲,我記得以前也曾經聽見過,雖然隔了很遠的距離,但是淩晨時分,在城市的江面上拉響的輪船汽笛,初曙中依然格外清晰,一度它在我心裡留下幾近寂寞而浪漫的諾言——而此刻它又響起了,“嘟——”“嘟——”“嘟——”越來越清晰。

我一個猛子坐起身體,掀開被子跳下床,跑向玄關。

“再不開門,菜都要涼了。”馬賽抖一抖肩膀,“外面真冷。”

我回頭去看牆上的鐘,轉過臉來,晃著神:“……要進來麼?”

他有些無辜地忽然笑著:“可以不進來的。”

“哦,沒……不是這個意思。”我跳著退後一步,讓出的空間裡,馬賽把手裡的袋子往地上一放後,蹲下身解著鞋帶。當我看著他露出在頸後的襯衫領,我腦海中唯一的念頭,一片空白中唯一的念頭就是我要擁抱他。

在桌子上擺了筷子也拿了盆和碗,我沒什麼成對的餐具,雖然商店裡但凡推出什麼新品,總是一隻黃色一隻藍色,一隻黑色一隻白色,連杯子勺子都要變作一雙以防它們孤單,好像在廚房裡擺一擺,過六個月就會多出一隻綠色和一隻斑馬紋的後代來。好在我沒有嚴重的選擇障礙,替我大大地節省了一筆。

馬賽拿著那隻我所有餐具中最簡單穩重的白瓷碗,對比之下我手裡的米黃色可以用鮮嫩得幼稚來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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