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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1 / 4)

我徹底地沉默著,將她的掌心揉開,

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網似的紋路。

大概總有一些人,她們就是沖動慣了的情緒慣了的,

神志裡總是養了一群生生不息的魚,

令她不惜疲憊地渴望逆流,回到精神上的永無鄉去。

章聿的腳背腫得很高了,不僅是腳背,連帶腳趾也一樣。如果說他們像嬰兒般,卻又截然不同,嬰兒們胖乎乎的四肢是幸福的象徵,那投射在章聿身上的,只因為懷孕而帶來的副作用,留給她的就是“負荷”兩字。對我來說陌生得有些見外。畢竟她的青春之美不僅在長發上“閃耀新生”,往下一直武裝到了腳趾。多少次夏天,我和章聿以競走選手的姿態穿梭高跟鞋專櫃間,她每次脫出自己塗著糖果色指甲油的腳,我都能聽見售貨員碎裂在心裡的一聲哀號。

章聿把臉睡向裡側,頭發被紮成一束,下巴說不清是尖了還是圓了。整個人和四壁中容積的溫度合為一體,都是涼涼的悄悄的。

我走過去,把被子扯一扯蓋住她露在外的一雙腳,她旋即醒了,看見我時愣了愣,一開口我卻不知為什麼有點想哭:“……果然我就猜你會找到我的。”

“……怎麼搞的呢?手機也聯系不上。”我靠著她的病床坐下,捏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一邊的桌頭真夠簡陋的,垮垮地搭著一條她的圍巾,連杯水也沒有,“我跑了三家了一大圈,幸好你在這兒,不然全市的婦産科我都得轉上一遍了。你說這叫什麼旅行路線呢?該買點什麼紀念品回去呢?吸奶器?”

“醫院裡才沒有賣的。”她彎開兩條眉毛。

“還有力氣跟我打哈哈!”

“怪我,怪我。”

“……急什麼啊?沒事嗎?”

“沒什麼大事。”

“到底怎麼個情況呢?”

“見紅了,突然之間,嚇得沒辦法,只知道趕緊跑來醫院看。醫生本來讓我回家觀察情況,不過我還沒走出大門呢,就又見紅了,所以醫生讓我留下來觀察看看。”

“那結果呢?”我的聲音有點發抖。

“嗯,能確定小孩沒問題。明天就能出院。”她說得太簡短了,“不過,你怎麼知道的呢?”

“你說呢?你父母都快急死了!啊,我得趕緊給他們打電話通知。”

“……但你預備怎麼說呢?”

“……”我不知道說什麼,這個空間的氣息脅迫了我。從小我就對醫院難以適應,更別提這類每分每秒都在實現著“呱呱落地”這四個字、充滿了“母親”色彩的擁擠的病房。

“就說我去外頭玩,讓人偷了包,手機和錢包都沒了,只好暫時在別人那裡借宿一宿。”

“笨死了的故事!”

“沒關系啦,他們只要聽到我沒事,也就安心了,不會再追究什麼。沒關系的。”她又輕輕地對我重複一次,總是塗著活潑指甲油的手指現在也撤下了所有的傲氣,單薄地颳著我的手心。

於是我實在按捺不住:“別生了。”我動用所有否定的詞語,“不能生的。你這樣沒有辦法‘幸福生活’的。怎麼過呢。沒可能的。太渺茫了。”

章聿強撐的笑容在我面前凋零下去,隨著她身體一節節萎縮起來,好像床褥上有個流沙似的洞xue正在將她一點點吸走:“早上,我來的時候,看見有一溜來墮胎的女孩子。一溜,好多個。其中一個大概是剛剛動完手術,直接讓人抱出來的,跟死掉一樣,臉色慘白慘白的。不小心被我碰到了,右手立刻垂落了下來。我快嚇死了。”她的眼睛望著天花板,似乎還在不斷複現先前的畫面——如同突然放下的停車欄杆一般,使她猝不及防地踩了一腳剎車,胸口被保險帶勒得生疼。

“長痛不如短痛。”連我也不清楚自己說的話是樸實還是無能,“你一定要想清楚的啊。這真的不是隨隨便便的小事,不是你能夠負擔的。”該死那些浪漫的電影從來只會強化描寫那些虛無的情啊愛啊、月夜啊、星河啊、玫瑰花啊勿忘我啊,我倒想看看有哪個敢直接把鏡頭對準産婦的臨盆下體拍個三分鐘。

“你說的我都懂啊。我什麼都明白。但沒有用。”她幾近冷淡地朝我笑了笑,“我昨天出門,其實是約了小狄……我準備好要告訴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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