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為這個理由麼,我難得地覺得他今天看來與眾不同,以往總是緊緊包裹住他,讓我有所畏懼的名為年少的藤蔓此刻蕩然無存,甚至他不過是自如地朝我看一眼,也讓我手指間有些難以控制地哆嗦。
“……如果是夜宵的話,不應該是帶烤羊肉來給我才合適嗎。”開口前我先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誰教你的?寬容一下吧,這個點兒可沒有地方賣,有羊肉餡的餃子算很好了。”
“我都不知道餃子還有羊肉餡的。”
他幹脆地樂:“真沒見識。”
我也幹脆地認:“是啊是啊。”又開啟一個圓形的盒蓋,“那是什麼?生菜?”
“嗯。”
“都捂成熟菜了。”
“半天沒人開門啊。”
“我是……”我回神,“怎麼你就來了呢?”
“嗯?”他被我問得一怔。
“怎麼突然來了呢?”
“覺得你八成沒有睡,八成裡的又八成在玩電腦,八成裡的又八成的又八成餓得直叫。”他信心十足的藍圖八成都是錯的,但我卻挺窩心地沒有戳穿。看他用筷子往我的碗裡一顆一顆夾著餃子,於是之後馬賽說了什麼我根本沒有聽進去,他筷子拿在偏尾端的地方,比一般人的位置要高,指甲蓋上看不見什麼白月牙,那說明什麼呢,是身體很好的意思還是身體不好的意思?我一發呆就忘了自己已經停頓了動作,直到馬賽用目光把我喚醒。
“怎麼了嗎,累了?”
“不是。”我用力地搖頭,筷子尖插進餃子去,仍然冒出一些油亮的汁水來,而更快的是新鮮的香味,在轉瞬之間侵入了我的神思,“……怎麼你就來了呢?”
“誒?”他沒聽明白,“剛不是說了嘛——”看我這次搖頭的頻率變得既慢又凝重,即便不明真相卻也知道有什麼東西絆住了原先輕快的空氣,“出什麼事了嗎?”他伸過手握住我的手掌。
“……”我還真不知道說什麼,只是回握的力氣無可奈何地透露了我的慌張。
章聿的腮幫子還鼓著一個小山丘似的圓包,那是屬於我們幼年時期的記憶,她在講話時那個山丘便不時左右地滑動著,我似乎能聞到那塊泡泡糖在她嘴裡灌滿了的甜味。但她用那麼甜的味道,簡單地吐出十幾個詞語給我:“喝醉了,其實是我故意的。我讓他送我去的旅館。”
她的聲音輕柔,似乎品味著其中獨屬自己的溫情。但我還是不可自制地打了個哆嗦,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確認自己所處的環境。即便沒有那麼多慈悲心腸,可常識依然告訴我這是個不斷誕生生命的地方。那麼,當中又有多少個生命,是用“喝醉了”“故意”和“旅館”為開端,就像從河流打撈出的空罐頭一樣,被拋入這個世界的呢。
“……我真是落伍了……”沒有其他話可說,我只能尷尬地苦笑著。
“你回頭可以盡管罵我。”
“我不罵你。”我看著章聿發黃的眼睛,嚥下了後半句話。我想說“反正無論說什麼你也不會聽的”,可既然連我自己都明白,又何必多費口舌呢。她正是堅信醉態中的自己具備更勝往日的殺傷力,外在上的,或者內心裡的。所以她咕噥的聲音無止境地誘惑下去,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從床單上抬起紅潤的臉,眼光裡的羞赧卻是完成了一種豪放的暗示。她就用那模糊的視野把自己也模糊地畫了進去。在那裡是小狄慢慢遠掉又終究近了的輪廓。
最初只是平常的同學聚會,但章聿從開始就抱定了決心,她是一眼看到了今日的結果的,但心裡唯有獻上祭品般壯絕的優美。所以她喝得連自己都沒了數,把即將要獻給災難的身體用酒精沐浴了一遍又一遍。
等到一切都由進行時發展為完結時,她從喘息裡察覺眼睛周圍的水汽。她在昏昏沉沉中回想著,方才小狄把自己從ktv裡拖出來,塞給她一張卡說之前她借出的錢,現在都在這裡了,“密碼是你的生日”。
小狄大概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做這種思維簡單的設定,000000有什麼不行,123456有什麼不行,偏偏選擇了章聿的生日。
而他隨後憂心忡忡地替她開啟手裡的包,替她拉開裡層拉鏈,又合回去,照顧著這個已近半失魂狀態的她。
“我會等你的!”她朝小狄的背影喊,裡面那麼吵的k房,她的聲音竟然還是略勝了一籌。小狄的背影不自然地定了定,但轉身的動作不夠艱澀,等於又給了章聿可乘之機。
“我以後再也不可能遇到和你相比的人了,我知道。”她一開口就透露了自己眼下有多麼“沉醉”,但她舌頭還沒硬,恰恰相反,她有一瞬彷彿迴光返照式地無限伶牙俐齒,“我常常聽別人的一種說法,很有可能一輩子也遇不到自己命中註定的人,知道他在,他一定存在,他和自己是百分百的,上帝拍胸口做保證——但是她們知道有這樣的人,卻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在哪裡,怎麼才能找得到。我就想,比起她們來,我是多麼地幸運才對啊,所以,別人想求都不知道怎麼動手去求的,我就這樣眼睜睜放他走了,會遭天譴的吧?”她快把自己講出眼淚,但很快又笑成飽滿紅潤的蘋果:“和你分手,是我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通通加起來比,都找不到比它更讓我懊悔的事。我想修正這個錯。我會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