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早有決定。我的手指向了宮宇所在。
父皇看著我,平淡的眼神裡瞧不出任何端倪,我不知道他對我的選擇是欣慰還是失落,抑或根本沒有什麼情緒。他什麼也沒有說,我愈長大愈明白他早已倦怠於說話。就是議政的時候,也是言簡意賅。只有與那人有關的事,才能叫父皇多說上三兩句,但大多隻是說與那人聽,與他人毫無關系。
那一日午後,父皇差蘇福送了一箱東西來。開啟來,是一卷一卷的文章策論,字型清雋,顯是出自一人之手。蘇福陪在我身邊看著,對我說這是那人的手跡,是當年父皇還是太子時,那人寫給父皇的。夜裡,我一個人,在燈下,細細讀那些文字。想象當年,那人也是孤燈一盞,行雲流水,字裡行間,也嘔心瀝血。
那些文章,有些地方被硃砂塗得一道一道,原先字跡已不可見,大約是當年父皇看著那裡發了脾氣,提筆就亂塗亂抹。只是父皇事後必定又懊悔了,又小心將原先的文字細細補在邊上。父皇的字,我是見慣了的,銀鈎鐵戟大開大闔,筆力勁透紙背,一派帝王氣概。謄在這些卷冊上的字,卻不是素常的模樣,雖見得父皇的字型,卻很溫和很舒緩,就好象父皇望向逾山草木的眼神一樣。
我一日日地長大,在我十八歲的春日裡,父皇帶我微服出宮。那一日,他穿了白色的衣袍,最素樸的樣式,幹淨純然。他向我走來時,衣袖袍角翩然起落,如那梨花飄飛。他帶著我走過車馬大道,拐進一條很窄的小徑。那些青色條石上的裂痕見證著它的滄桑,兩旁人家簷角滴水也在過去漫長的年歲裡將之沖擊出一個個小小的凹窪。
父皇帶我進了一家很小很舊的茶館,那裡不過三兩小桌,四周散亂著幾把椅子。那桌子的歲月沉澱在它烏沉的桌面上,父皇坐在那裡,如那布簾後透出的茶香一般,有悠遠的味道。隔著那小徑,與我們正對的是三口井。圈著井口的壘石與地上的青石板一般古老陳舊。有婦人在井邊洗衣,三五小孩在井邊玩鬧。
父皇親手為我斟茶。淺褐的茶水注入白底青花的土窯瓷杯,淡白的水氣嫋嫋。那時,我聽到井邊的孩子在拍手唱著歌謠:江上明月林中秋,隨水流到繁華外——
父皇的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茶水滿過杯子,流到桌上,滴答滴答地濺碎在地上。而他眼睜睜看著那茶水,看著,看著——壺已空盡,他猶自不覺,仍舊端著。我握住父皇的手,移開茶壺,輕輕說:“壺空了,我們回去罷。”
他愣愣地抬頭看我,眼神空茫。然後突然抽回手,捂住臉痛哭起來。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父皇的哭泣。他弓著背,整個人傴僂成一團,臉埋在膝蓋裡,痛哭失聲。在那痛徹心肺的哭聲裡,我聽見他破碎的聲音在喃喃喚著:層秋——層秋——
那之後,父皇的身體迅速衰敗下去。父皇寢宮裡苦澀的藥味一日比一日濃重起來,但是,這些都不能挽留住他流逝的生命。他靠著錦繡倚坐在床上,母親、安王炎綏、趙國公、大將軍鳳嶽、宰相陳桐、輔宰潛文宣、京兆尹李徵,他的至親之人,肱骨大臣,都到他床前來問安。他合著眼,聽著他們說話,卻幾乎不再開口。
後來,他長時間陷入昏迷,整個人憔悴得幾乎只剩一把骨頭,太醫院已經讓母親、安王等人做好準備。這樣拖到了夏天,我去探望他時,他醒了過來,問我太液池的荷花開了沒有。
我遲疑了一下,說開了。
他說:去看看罷。
我們盡了全力將他安然帶到太液池畔。他整個人陷在躺椅裡,身上蓋著輕暖的絲被。陽光很刺眼,照在身上灼烈的燙。蘇福要司華蓋的宮人過來擋著,父皇拒絕了,他說:朕很冷。
他這樣說的時候,眼睛望著那些亭亭而立的蓮花,眼底依舊流轉著只給了那一個人的溫柔與愛,嘴角含著一絲微笑,那微笑那麼寧靜那麼悠遠,令我心頭起了無限的恐懼,害怕他會對著這滿池荷花,一笑而去。
但是沒有。自太液池回來後,他的身體竟慢慢好轉起來,到了落葉的時候,已經能夠重新上朝了。炎綏私下告訴我,他開始為繼位的事忙碌了。我看得出來,他內心深處也許並不屬意我繼承他的皇位。他也在磨練我,但是同時,他更多地將建功立業的機會給了我的幾位堂兄,甚至是鳳嶽的次子鳳群,母親告訴過我,那人曾在父皇面前盛贊過鳳群。
我並沒有什麼不滿。我的名字是炎讓,是那人為我取的。母親說,那是君子貴忍讓的意思。我曾經懷疑,是否因為這個名字這個含義,所以父皇才會從心底裡不願意我繼承大燁,因為那人的期望,應該是要我懂得退讓。
到隔年秋天的時候,父皇終是將皇位傳給了我。他在大殿上親手為我加上帝王的冠冕。為我係上絲帶後,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輕輕說了一句:“讓兒,你象朕。”
這是我聽過的,他對我說的,最象父子最親暱的一句話。我不由抬頭去望,但垂落的毓珠遮住了我的視線。我突然想到父皇當年,是不是也在這光華珠簾後尋不見那人淡然的身形容顏。那人是否也在那九層臺階之下,望不見父皇深情的眼。
父皇禪位後,搬離了皇宮,住到了皇陵邊的寺廟裡。父皇當年將那人葬在皇陵,他雖不是皇族中人,父皇卻將賢安德明四王中最尊貴的賢王封號給了他。所以,雖然他不是一國之母,他的陵墓卻將緊緊連在父皇的陵墓旁邊。
父皇每天都去他陵墓前看他,親自打掃,與他說話,風雨無阻。我偶爾去看望,父皇對我處理政事什麼的似乎沒有興趣,看我來了,只對著那人陵墓說一聲:“層秋,讓兒來看你了。”然後就再不理會我。
我陪著他,靜靜聽他說著從前的事。有很多事,他說過多遍,卻也不厭其煩。他說第一次相見的情景,說因為偷懶被打了板子的事,說賭氣起來跑去林府踢破大門的事,說封禪那日站在高高的臺階上,抬頭清風白雲,回頭素顏微笑的歡喜……
落日夕暉下,我看著父皇的發一日日地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