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孩兒
他是那一眾應隨國王出發的人裡到得最晚的人了。
“抱歉!”克倫索恩到正午時才趕來,不知自己如何睡了那麼久,而實際上,在他面有因羞愧而起的血色和汗珠時,他的身體其實倒仍是昏沉和麻木的。他在夢中看到了什麼麼?他很憂愁麼?為何睡得如此不安穩?——但那時,這諸多疑問是難解的,只有近夏的天陽臨面融化和融合著一切:他面前的隊伍,不可謂不精簡,因這位出行者不需要任何軍隊護衛,相反,從本質來看,國王本人才是這個隊伍的護衛,作為一個壯年男性——起碼從身體素質來說必然如此,保護這一個老婦,一個痴男。
“大公不必著急。”
克倫索恩轉頭,不由恍惚了,因見是維斯塔利亞在同他說話,數十年未曾有此機會。他見她站在一棵紫樹下,同大部分人群見距離,相反是敘鉑 . 阿奈爾雷什文,亦處兩級,於水潭邊把玩小石。他再抬頭,則是見昆莉亞對他微笑,而安伯萊麗雅,安靜地站於她身旁,同他點頭示意。
“父親尚未來。”她道。
啊,是麼?他因此幹澀回複,心中有些不自在,也說不上是為什麼——可能是太熱了,也可能是眾人在場,卻同彼此都不交談。這不是個家庭,尤其是沒了兩位家長,甚至也談不上戰友,只有昆莉亞,偶對他表示關心,但他不願讓她擔憂,只道無事。
又等了一個小時,還不見人,克倫索恩道:“我進去看看。”眾自無異樣,只片刻後,得他匆忙奔出,面色驚奇。
“她們不在房內!”他叫道,慌張不已,昆莉亞已正色,卻忽而被一旁的維斯塔利亞輕笑回應。她笑起來,就像那樹在透過自己的花香搖晃,道:“這沒什麼。”她考慮片刻,將眉眼遮在自己的鬥篷下,複伸出發皺的手指,同他道:“你去看看窗邊的痕跡,孩子。”
孩子——這稱呼叫他打了個顫;叫他面色蒼白,若回憶起了某斷曾在這個時節,此般自然千年不變陽光下的生命歷程,而看見她清明綠眼中浮動的紫光。‘母親’。他的嘴唇顫動,似要呢喃此詞,但比起,‘媽媽’,那表達的更是對壓迫,絕對的,震撼性壓迫的恐懼,相反,從她這瘦弱,衰老的女性身軀中透露的到底是怎樣的壓制?他無法回答——或者說,他不敢想象,只背身跑去。
昆莉亞跟著他。
“……克倫索恩?”她仍同從前一般開口,因聽見他的喘息。
我沒事。他說:就是不習慣跑步,昆莉亞姨。但事實並非如此,他的眼和心背反著,不敢看那個藤樹下的女人。
一個女人的壓迫,無疑——他在開啟門的時候想,睡夢的眩暈仍痴纏著他——最可怕的形式不是來源於虐待,暴力,摧毀。而是用她們最柔軟的犧牲,將那源頭——掐滅。
床簾浮動,屋內還殘存著那海鹽的味道,大小就讓他不適應,如今也緊繃,兩人到窗邊,昆莉亞用手撫窗臺上的灰塵,又看外頭岩石上草葉的痕跡,點頭道:“兩位從這兒出去了。”
自然,頭一刻,他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意思。又是危險?但在他抬目而將那片濃鬱明亮的天藍和暮色的崖壁映入眼簾,看見這海崖上若空中花園般密佈的植株散開葉瓣時,他放鬆了,張開嘴,因此無言。昆莉亞撫上他的肩,柔聲安撫道:
“她們肯定是想與彼此共度這最後的時間,克倫索恩。”
他點頭,有些疲倦,又看向她;這讓他吃驚,因見她在說這句話時面上自有悲傷,並且不是——慣常的同情。這話刺痛了她,克倫索恩想——或者說,這話刺痛了他?他感到昆廷對塔提亞的感情是不同的。更微妙些。)但無論怎樣,昆莉亞,如今已罕見了,竟是在自憐。
“……抱歉。”克倫索恩低聲說;他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道歉,但隱約意識到了,很久以來——大概在十餘年前羯陀昆定爾一日開始,他就有種渴望。他好像希望自己能為一切道歉,而事實卻是直到如今他還是孱弱無力,甚不能將一切承受。
“你沒有什麼可道歉的,克倫索恩。”昆莉亞柔聲說,扶著他出去:“你是不是沒休息好?”
他只能點頭。她安慰:你應該休息一會,我想兩位陛下可能不會回來這樣快。
他想是的,因為他看見的那道海崖之壁又陡峭,又長,母親一個人是過不去的,如果父親,帶著母親過去,那也需要很久,但關鍵是,他感到,那風景有令人落淚的灑脫和優美,盛放在陽光之下,像這花和海在陽光下歡歌起舞似的,不知怎麼,他覺得母親和父親一定會在那兒待很久,因為她們就是這樣的人;她們享受彼此的陪伴也珍惜所有的溫柔。
昆莉亞的手輕輕扶著他,克倫索恩,大概因多愁善感,最終還是落下淚來,為不給她看見,獨自抹去,見那有如琥珀般,散著剔透,冰冷而柔和的光。
就像女效能施加最極致壓迫是從源頭上的輕柔滅絕一樣,他心想,男性最深刻的征服也不是暴力。他模模糊糊地念著這詞,腦海中浮現海岸上的花:愛。就是這事物,倒是溫柔,婉約的。
兩人出去,向眾人通知了這訊息,但似乎誰也不驚訝。維斯塔利亞微笑,安伯萊麗雅點頭示意自己已知,而敘鉑 . 阿奈爾雷什文,仍玩著他的石頭,只是偶抬起眼,望著天空,似在找著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