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蘭德克黛因
“故事就要這麼結束了。”
德仁——那紅發的女孩說。在作家敘述的末尾,她的神情變得認真,甚富有沉思,使深夜中的藍光在她面上流淌出變化多姿的陰影。她望向窗外,看向孛林的湖區景象——如今仍靜謐完好,和諧而馥郁幽深,不愧對那些佔據著蘭德克黛因外圍的移民在某些說法中,他們更是些‘殖民者’)所言,那存在在荒原中,仍籠罩於夢中的古城。她,自然,打從中出生開始,必然知曉這城市獨特之處,她的寂靜,孤獨和沉重不移的朦朧——再沒有一座像這樣的城市了,她像個不可明瞭的夢,在這現實中沉重而確實展現了自己的化身。
但興許此前,她並不如此明白這城市的存續究竟有多麼來之不易。另一個聽眾平息著自己的哭泣;濟川誠實而富有最質樸溫柔的人情味的面孔含著理解的痕跡。他受到了沖擊,但同時,他也在努力將其領會。有一陣,屋裡回蕩著窗外雨滴的聲音,而漸漸,那音聲也遙遠了,只殘著樹林間因那不盡繁華殘酷,亦樸實為初的生命迷網中隱約的回響。
“雨停了。”作家終於開口,他直起身,闔著眼,訴說這故事的最後一部分——同樣,讀者也會知道,是他誓言的最後一部分。
他說他會留下,記錄這一切。
而他也做到了。他面色疲倦,沙啞開口,然不是沒有笑意。)
整個世界注視著這終結——這剩下的一半,絕非無罪,絕非更純淨,更堅定,更善良的世界,但像人的歷史一般,誰也無法說長留世間的註定是那美至人流淚,至人心永恆而亦為之破碎的事物,那恐怕就是那聽天之音,觀世之變而只俱人身的詩人日以繼夜,不敢片刻松的原因。
世界——自有它的規律——命運,自有它的軌跡,然,人的心,雖有它的醜惡和短視,它的麻木和漠然,也不盡,有這對美的追求,對善的渴望——而,縱,天與人心相悖——
這顆心又怎會停止它的追尋?
海浪在黑和白中交織,自那空蕩,無人,甚無魂的海原中央以末力沖刷,奔騰南北,將那亙古已有,世界的潮汐吹向天的盡頭。盡管它本是熱力的波動和能量的衰減,人卻,在年年歲歲的徘徊中,從中聽見絮語,仿若對心訴說的聲音。此乃心之妄,心之慾,心之幻象——或人也可說,此便是蘭德克黛因人為始為終的註定。月下相逢,白馬行海,北荒一夢,使千千萬人與世背離,終在自己心的浩劫中,亦不得不領悟了註定的宿命。
紅樹在朝陽中破碎,仍如珊瑚般鮮豔,亦從不曾如此自由,如此,在其下,最後一個蘭德克黛因人孤獨地站在溶解的夢土上,看著他們僅剩的,失伴的神,淩於海上;他處世界的暗面,那絲明線卻在緩慢而深刻地向他逼近,無疑,正望其景的世界可感,當那光明取代黑暗,當那陽光觸碰到他的瞬間,他的殘魂便會灰飛煙滅,如是此世,亦隕入虛無,六萬年追尋,空蕩無跡。
眾人望著他——洛蘭——不為了他的力量,他的古老,他的威嚴,此刻,人注視他的死亡,唯感到那寓言般的圖景,在一目之下說盡這因念而起世界的始末,亦有感,恐懼於自身的同意:因無論個體之間怎樣相異,人最終分享了他們的共性——一個與世,與天,絕難稱同心共體,意氣相投,流浪在地上的生命。因此,怎樣的心才是幸福的,怎樣的願望,才是不會破滅的?
這古老的幻影不會再回答他們。他任全世注視他的死亡,最後,再了一眼這與他的生命緊密相連的陸地。他看著蘭德克黛因的山川融化,泯滅如霧,引軍民狂奔至艦上撤離——他看見死靈寂滅,人身躺臥,面容靜謐,無魂而亡,待此終末——他看見海邊,那藍發的長生神王,嬰兒般的面容——終於,自化身來的第一回,淚灑海面。
那黑身的龍相在他身後引首長鳴,無盡心酸又與誰言!唯有這龍鳴降落,伴隨海浪,在地面逃難人群中,竟聽似歌聲。
這歌聲亦成為了蘭德索裡德人對蘭德克黛因最初,也最深的印象——他們說,無論一個蘭德克黛因人看上去是多麼快活而輕盈,多麼溫柔而穩重——你可以相信,她們心懷憂愁。
因為他們的歌本就悲傷。那日,這悲哀終於跨越了心的隔閡,使興許所有人都能認可而感慨這悲劇的末路,盡管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會反省——但這兒仍有個例外。
詩人面帶微笑。不誇張地說,他可能是這處唯一一個面帶笑容的人,盡管他亦滿身狼狽,疲倦不堪,瀕臨死亡;他的靈在從身體中消散,仍然,他帶著笑容,望向那個黑衣人影——那個養育了他,給了他對美的追求,對他生命無限好奇的人。在這龍悽涼,壯闊,無垠而浩蕩的歌聲中,詩人伸出手,觸第一縷陽光。
他面帶笑容,分開唇瓣。
維格斯坦第先前對塔提亞說,他在打賭——他在賭一個機會。但,實際上,那幾乎不是個賭注,某一時刻開始,他認為那是必然,如當他抬頭,看見雲後隱現的太陽,卻知那存在的是月亮。維格斯坦第知道,她就在那兒,始終看著她們,灑落她如雨的淚。
迦林女神——他們的母親不曾來見她們——不是因為她放棄了,徹底對她們失望了,相反,維格斯坦第認為,她是因深知她們的夢想不可能成功,忍耐不現身,好使這陸地湮滅沉沒,喪失接續的痛苦。
——母親。
因此,詩人對她說,張開手,迎接那陽光中的雨,海風中的浪——迎接蘭德克黛因人心中無盡的淚河,面帶笑容。陽光已要觸碰那海上的黑影,將這陸地和幻夢一併帶去空虛,他的心中卻平靜。
因他知道,縱使天,未賦予萬事慈愛的根本,甚予那重重的迷障,使至善曾若天上明月遙不可及,只使人在苦苦追尋後,認清的唯有自己的心——
然,縱天不假美意,我們追尋過了;縱千萬人鄙夷,我們行經年歲;縱此書將如水上無痕,心聲亦隨風而去,一曾上達天聽,因尋那至善至美的虛幻和正義,不解脫,不斷絕,不升達;不退卻,不沉淪,不遺棄。
故而愛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