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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轉變;它意識到。緩慢,柔和而多層地——它可感它的身體仿被分成了無數份,有極多樣的形狀,大小和軟硬。有時候它似仍躺在草堆中,如那高大的塑像,四周環包長柄深木,堅硬枯萎,數萬年不醒,藍眼始終空洞地望向天中,另些時候它被從石中釋放,全然相反,極柔軟,極小,四肢無力,甚無法仰頭,跌在水中,沉沒下降,看光點從漆黑的水面上最終消失。這些所有的體驗都是同時發生的,在它逐漸凝聚的心神中漸出了簡明的解釋,亦即,這些事必然是誘惑的前奏,為此要將給予它折磨。它感到自己的融化變形和苦痛,但閉上眼,這眾感之王,在黑暗中懸浮著。往事紛紜浮起,它依稀見它的長靴,又踏在藍山柔軟的土上,紫河泛清松白浪,奔流而下,猩紅長木淩天,灑落陰影。當它第一次離開那山中,春天方化山雪,萬物迸發生機。
等待……等待……
有何事物在呼喚它——有什麼事物再次呼喚了它——也可這樣說。歌聲飄蕩,伴雷鳴暴雨而響,正是那最澎湃,壯烈而驚駭的樂曲,只在崩裂時奏響。它的面上帶著徹骨的冷靜,如它已知何事會發生,靜待其來。但奇怪,它迎來的竟不是聲音,也不是歡呼和旗幟,只有那水似的觸感撫過它的唇瓣,其柔和之身,竟若海而來,塞它全靈,以生恍惚。
它睜眼,見滿目青翠綠意,針葉閃爍目前,遠處,哀哭已停,海潮呼吸。
——我在等你。
聲音道,融合風中。它眨眼,面顯漠然和茫然間的透明,緩從地面起身,風吹長發,藍袍委地,循聲而去,透明飛花掠過身旁,步步推進,再無回頭境地,那碧綠,清澈,無波無瀾的海顯在面前。
——我在等你……
那聲音道;它無言以對。它明白了這不是曾呼喚過它的聲音,更不是它的命運。它沒有提問,分開唇,見雨水落下,看海水開幕。這雨生機蓬勃,生化萬物,莫有辯駁。
又是春天了。聲音在它心中嘆道,雨水落在它指尖:又是春天了。
予而勿奪,聲音道——此乃萬物之始——生而勿殺……
無論何事。
它很可能不能明白這話的意思,因它垂下那莊嚴的頭顱,用無暇而空洞的眼望手中的水。它見到雨水落它掌心,變成了一尾小魚;它張口,如想說什麼,卻失了言語。聲音重複:生,而勿殺。予,而勿奪。
這是出生的季節,我的孩子。
它開了口,沙啞而空洞,咀嚼這詞語。它不明白它的音韻,含義卻浸潤它的面板。
“生,”它道,緩跪而下,在這翡翠海邊,散落藻藍長發:“而勿殺……”
魚入海中,春雨落下。雷霆的歌聲並未停止,只隔這春雨,不可靠近。呼喚它的聲音勝利了,縈繞它耳畔,故它落下一步,進入海中,重複那聲音的話。
“予,”它走入海深處,破開波浪,為其融化;它在變小:
“而勿奪……”
轉變。它意識到,但不曾掙紮。它張開手,任由這水抹去了它的面容。它倒入海中,春雷遙遠,春雨如絲,黑綠將它包裹,暗影中,那遙遠而柔和的平原像海上的光影,緩浮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