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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開書時起她曾和他談起過,人應該怎樣和她的老朋友塔提亞相處。這話題不是何種時候集中,突然地被提起來的,而更像是在數十年中不斷掠過的日常瑣事,滑過餐桌談論的間隙,行在歸程馬匹途中。在他的處境中,這倒不是不好理解——二十年前,當她忽然從南海上回來時,是忽然,不可忽略地出現在他的生活裡,像那燙金的火一樣鮮紅而滾燙。這兒說的不是一種引人動心的比喻,而更為了說明被喻人本身切實的性質:在屋子裡放會活動的火是膽戰心驚而頗見煩擾的,它燃燒的時間和地點都不可預料。時光飛逝!他對著那寬厚的紙張微笑,憶起種種;木葉中勃發的春光落在他的筆尖,面前,阿奈爾雷什文的原野閃爍金綠,春風在這一年中難得如此柔和清新,此中他回憶起二十年前,她初回孛林時的種種。她是不同的;不同於他,不同於任何人。那時她跟在昆莉亞身後步入屋屋中,略無羞怯驚慌,對他抬頭微笑,露出尖銳犬齒,明亮殘酷。他苦笑回應:她道她已改變,但見此誰能相信?這是個染血的笑容。
他如何形容她?她像個新生兒,住進了他們註定不會有果實和後代的婚姻中,用那各式自由,粗野而鮮少文明馴化的行為裝點夫婦二人僻靜雅緻,美中不足而有幾許寂寥的新房,如同她有生以來便生活在座和眾人隔絕的島嶼上般——此言並非誇張,他思索時對自己想,只不過那隔絕了陸地的海是暴力。塔提亞,不辜負她作為個天才而出色軍官的名聲,若潛行必要,戰鬥召喚,可輕盈無聲,無所紕漏,然她更偏好張揚,懶散,無規矩的方法,自生活平穩。她不愛洗漱,頭發成團,從街坊中給家庭介紹了許多蚊蟲擾害,有時,某種突然的激情和念頭點燃她原先怠惰的四肢,她就騰跳而起,翻過任何障礙,其間長椅,沙發,茶幾,被撞得七歪八倒;花瓶,書架,浴缸,因其精巧受害尤其深重,她略不在意。她攀過窗外,留下滿地狼藉,越過背後荒蕪的庭院,奔跑而去了。
他的妻子很習慣。在最初的一年中,當他面對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金魚和被水浸濕的書籍而心生憤怒時,她會彎下高大的身軀,捧起金魚,將它放進瓷盆中。那景象如畫般,夾藏在他的圖紙中——她是聞名遐邇的巨龍,有那詭譎的黑龍之心,但低調,沉穩而內斂。用這不引人注目而自我消解的態度,她指揮著龍群的軍隊,而以同樣的態度,她控制自己那莊嚴而恐怖,蔚為天下利器的身體,後者顯於人前,帶她面孔的溫良,甚更為直觀深邃。任何人見證此景都不得不感慨著小大相合中的矛盾的引力,因她是用怎樣致命的手,捧起了那垂危生靈,扶正了頹唐之花!日日如此,三十年不改。他坐在桌邊寫作,感她在背後行走,重壓似水汽卷來,落那沙沙翻動的紙面上,他印出行行文字,時間隨之流過,誠如歷史——告知——善與美,無不帶其代價。
他向來是敬重她的,在寫作中,他時常想到她,想到她如何施行了它,並且將那代價以此得天獨厚之心承受了。人道此心受天百祿,威力無雙。他翻過新的一頁,寫完整段,抬眼看身前,高草隨風垂首,方向一致,倘使其中藏有何種獵殺者,人也無法辨別,將被這原野和諧規整的飄渺之美盲目。他眯起眼,放下了筆。塔提亞尚未回來。
受天百祿?
他露出個微笑,蒙著虛幻的春光。
暴力是她的城牆,她的河道,她的圍欄,然而這是座只有堅固防禦的城市,若有人不辭萬難,玉石俱焚,破軍開城入內,將發現在銅牆鐵壁之後竟空無一物。她放那空洞荒蕪的花園在心中,而何人可問何必守此空城?誰會知曉且關心何事曾將城市洗劫,誰會為那點燃的第一把火負責?她說:維裡昂,原諒她。沒有人教過她這些,她此生所知,只有暴力和征服,這是她存在的理由。
那是個黃昏,他們坐在桌前,她的面上籠罩夕陽的微光,衣袍中身軀健碩,如山起伏。他深深望她,在微光中察覺那她從未告訴他之事。她從未說起她的過去和情感,不曾哭訴過她的心被刺穿該多麼疼痛。她從未說起那刺穿了她的心的人便住在那一杆紅牆曾穿過的地方,那時這顆絕雲之心尚未誕生;雷鳴從中響起,他聽見那龍心的響動,道道訴說那沉默心性。
受天百劫。
他什麼也沒問,只點了頭。
草野波動,他放下手中紙本直身去看,只見春野上似出現群食草的奔馬,姿態優美自由,原似天地間的精靈般使人心靈馳騖,細看之下竟如魔景般退人腳步。一叢烈焰般的紅發從這飄忽的銀色飛絮中驟現,繼而是紅刀舞動似光環。七色虹光溫柔跳躍眼中,那刀劍的轟鳴已為遠風而散去,只剩交錯的鋒刃遠看像草野中的蜻蜓般輕盈高下。他如前一步,從紅發的縫隙中辨認她勃發的面容,顯出平日懶散外觀下全副暴虐。摩挲飄搖的原野吐息吞了任何可能的嘶吼尖叫和哀嚎,連同那鬥爭強硬的動作也似寂靜的柔畫般。他隨山丘下降,只隱約見馬首,不知具體的情況,感官模糊,似是許久後,他聽見聲銳利的吼叫,抬了頭,見一顆頭顱濺著血花從草葉上飛起,一旁,閃過的刀上色彩似花般鮮豔。
“——我想她想要自由。很多人都想要自由,維裡昂,沒有束縛,沒有恐懼地生活。”她思索道,不提起自己,眼看向窗外:“她也確實比大多數人自由,只是這通向自由的第一把鑰匙,對她,一個‘鬣犬’來說,是一條人命,一次對暴力和征服的絕對認同……”
春原似海,刀著繁花,他走到平原前時,正逢第三個圍攻她的人胸口撕裂,踉蹌墜馬,身落那野花中,再看不見了。他站在邊緣,風吹動白衣,見她滿面汗水,身上被多處傷口,驅馬前來,行水上般,似夢中來的騎士,忽想到昆莉亞曾對他說起的話。自由的證明永遠束縛了她們,他聽她說:這讓我悲痛不已——這是我的姐妹,我的戰友,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們沉淪,無能為力……
風中散播蜂蜜般的濃香,但倘人仔細觀察,不是不能發現山丘四處散落的巨大白骨。到阿奈爾雷什文,大龍戰的痕跡已不如勞茲玟多見,仍零落四處,似那神秘的印記,他在各處看見它們,在那深谷的溪流中,沙漠的綠洲中,丘陵的田野上,閃爍,四散,召喚著,這流動的傳說,向前的歷史不曾蓋上面紗。
他看著;塔提亞向他來,紅發拂面,臉帶戾氣,忽睜大眼,雙唇分開,神色猙獰。
——我們能做出什麼改變麼?
他在心裡問,不知問什麼——不知在問誰。但他不是在問他自己,他已有那感覺,他並不是個行動者,他只是個……
“維裡昂!”塔提亞吼道,維格斯坦第轉頭,一先前負傷的男子正從草叢中躍起,拔劍向他撲來。“為索烏!”他聽那男人叫道,看見他眼中殘忍暴怒的深紅。大約是這句子讓他猶豫,又或者是其餘什麼——塔提亞並不知道。她所知道的只有他忽停在了原地,面上極清涼,像出現了個她此前不認識的人。她從未在任何其餘人身上看見過這種神情,就好像他沒有感覺,自然也沒有恐懼。來不及深思,她揮動痠痛手臂,擲出紅刀,像支箭,猩紅的刀鋒貫穿原野,時間定格此刻。
死亡靠近他,自是奇怪的,他第一次這樣清晰感到他不再擁有龍心,仿他再度變得年輕,成了那個一無所知的年輕男人。恐怖的力量如逾千斤,但剎那間他聽到那聲音響起,繼而黑雲降落,像有人從身後抱住了他。
——維格。那聲音道,而忽然,所有恐懼都消失無蹤,他甚至露出微笑,紅刀破空,貫穿了男子的頭顱。維格斯坦第轉頭,視野由暗轉明,不遠處,她跳下馬,氣喘籲籲地向他跑來。
——你是豬啊!
她罵道:跑到戰場來幹什麼?藏起來!讀書讀傻了!沒一點用還要拖後腿。她在他腦後狠打了一下,叫他暈頭轉向,不曾反駁。“下次我不會救你了。”她說,向上走,走到樹下坐下,張開雙腿,仍喘著氣,疲倦可感。
“要不要我幫你拿點水來?”他問。她搖頭,態度惡劣:“別去,我怕你死了。”她抬眼打量他,甚至有些不理解:“你不知道戰鬥,我認了,但你連怕都不會,是做什麼?”
他笑了笑,俯身坐下,在她身邊。像先前不曾發生任何事,原野的風又吹拂了,只是帶著些水汽;要有雨了,如是她們要在這再停留。你是對的,昆莉亞,他在心裡說:我並不瞭解她。我沒有認識過她——在他們的少年時代,她們的交彙是短促而充滿鬥爭性的,她服侍著一位烈焰般的君主,他有那溫柔沉默的歸宿。
高雲輕柔染上灰暗時,她睡著了,帶著手臂上的傷口。她殺的是誰,他並不知道——這殺戮也許是關鍵的,也許不是,她們的前路是否安全都未有保證,但昏黑已在侵襲天空,雨幕將暫且像玻璃般蓋在他們身上,創這安靜而封閉的囚籠作保護。他看向遠南的方向,閉眼祈禱,面前又浮現妻子的面容。這一天來雨前,道路停滯不前,他卻忽理解了她抿起唇角中蘊含的感情。
那是愧疚。拉斯提庫斯曾保護了他,那保護永遠延續在他的心靈上,而昆莉亞,從未能保護過塔提亞。她只是跟著她踏上了這條道路。也許她不需要保護——也許他被保護得太好了。誰能說?維格斯坦第抬頭看向樹葉間,雨網溢滿那幽暗的綠色,仿他就在看著他,而瞬間,他沒有任何選擇,只有微笑。
天地間響起雷鳴,就像顆埋藏地底的龍心穿行在黑暗中,綿延不絕地跳動了。他閉上眼,想著這種種,也入了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