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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內瞬間,便知同往日相比,今時有何殊勝。他伸出雙手,見指間俱是閃亮的銀鱗,恍如何種雪山蓮蓬。衣袍不若入睡時,柔軟陳舊,而潔白,嶄新,近堂皇地合乎他身。他感到身中的骨仿權杖般堅硬而臣服地支撐他的身體,而誠然他從未感到步伐是如此強壯,穩健,有力。一陣像往世的幻覺,因為除了記憶,怎樣的想象可以穿透被血肉包裹的身……他緩慢,沉靜地向前,心中平靜而茫然,不知自己要向何處去,唯金光殘道,綻放每步之下,照亮四周高大,完整,奇異的建築,無不是他不曾見過的樣式,屋簷飛躍,塔窗五色五形,層木高疊,支梁如砌起的多層花萼,繁美而驟起心悸,令他尋找已慣見的斷壁殘垣,無獲。他走著,漸感心漂浮在某種滋養而封閉的金水中,強健而無關,不理會他意志地跳動著,而這心,不似他慣來孱弱而勉強的品質,念想廣大剛強,念成物生,頭顱微動,四周金生木長,火照土成,其心所映,吞沒他眼中的些許疑惑,唯留下那璀璨無邊的繁華,要他知道這群樓廣廈,原便是如他所願而作。——但如何,為何?他無法控制,唯轉過頭,終見那廣闊的白玉地上驟起的高塔,仍見慣常模樣,卻更有百倍,千倍的明亮輝煌,贊頌聲唱著——永世——永世,萬歲,萬歲!從內如酒海般傳來;歌樂聲念著繁榮,幸福,無邊,無邊!似銀風鋪滿地間,吹開他絲縷千萬的白袍。群星閃爍,照成銀瀑奇姿,滿天奔騰星宿奇獸,如是他起初沒有注意到他那久來陪伴的相識——那條已被焚毀的巨蛇,正因為它恍已置身天中化作星辰,更以身長星明,為眾星之首。
火燒已去,他抬頭,見它仍在那,渾身潔白,輻照無窮白光彩射,抬首淩天,面若清明寧靜,只在樂聲高漲一刻,終睜其眼,露出群星太白之瑞照,正是那最亮,最耀目的一顆,由是銀山旋轉,向地而來,華美流動似海之舞,恰如畫龍點睛,昭——蛇雖無翼,亦是真龍。
風雪漫起,衣袍飛舞,那蛇龍向他俯首,面露笑容。他的頭發,卻幾不動,因編織成千百綹繁複閃光的銀辮,滑石般,垂在肩上,其中綴滿銀枝作葉,沉重星耀。
——喀朗大神。
他聽那龍輕聲道:歡迎回來。
他垂頭,見路已在前,龍身所作,引前而去,通向那天間高塔。他久站不動,心中空茫,許有一二願言,終迅速被水洗刷,腳步已動,上那龍身,此中滋味,無人可言,在他已僵硬的內裡,似有些許回響,喃喃,冰冷道:誠然孤獨……
——喀朗大哥!
眾兄弟道,坐一長桌旁,他略抬目,便見張張蒙上霧氣白彩的面容,流露一二微笑的黑痕向他。大門極高,兩旁寬似得容龍,卻為他一人所開,得他闊步入內,空中飛旋那遙遠綿長的天音,四周,金水飛濺,破碎得香,中散花瓣,落他身前。諸景對他何其尊重!愛而不親,樂而不褻,十六音,在他耳中便飽滿,若不敢有分毫哀傷頹神色,如歡樂無限,獻歌禮贊;香氣雖悅納他口鼻,無引慾念,不可飄忽幽暗,唯顯那陽光般的醇厚清新。諸景皆歡樂,室內高大,其白映照諸人心念,折射出璀璨純淨,各處耀目。
——喀朗——我們的長兄,我們的大神!
他垂頭,見眾皆舉杯歡慶,千口一聲道:感謝您賜予我們的平靜,歡樂,永遠的豐饒!歡宴永不結束,音樂永不停止,智慧永不枯竭。草木豐饒,牛羊遍野,金銀璀璨,妻子和美。我們——人最好的指引者,我們的啟明星,保護者,永世之主——廣陸之王!
蘭德索裡德的喀朗大神。
他不曾停步,仍在這繁華寧靜的白霧中向前,步伐穩健,氣宇軒昂,似帶銀河,這聲音只似顆琉璃作的星辰,在他內裡崩裂,綻開五內崩裂苦痛,外見不能,因雖此地眼口鼻耳皆充滿,唯心懸在虛空,不可言,不被聽,唯徒勞地掙紮。
這對他本人來說是至極痛苦的體驗——他正在那兒,卻不在那兒,每一絲對光影的模擬下都是他存在的溶解,而光影究竟可以分至多麼細密,多麼無盡?這酷刑因此無法停止,唯能前進。他忘了他的名字,他的來處,他的緣由。這是如此熟悉。他唯感此念,心中,那壓力和情態淤積著,像吞天的風暴。)
——大哥,這邊……
一個男人站起來,面容不見,卻與常人不同,輻射靈光。這倒是可問:他是個人麼?並無答案,兩人相視而笑,已離了大殿後的人聚之中。這殿堂究竟有多大,如他這時的朦朧極難比類,只隱約,覺得周身只似處在某種色彩的轉換中,倘將他的腳下的玉變作石,將令四周由這銀河般的潔白轉為那沉重的黑,他或許會知身在何處。但四周皆是那盲目的色彩,隱有泉水瀉下之聲,泉面在霧氣中閃光。他轉身,對那引他向前的男子,輕言幾語,似在問詢何事。往事漸去,前路的乳白中終顯些許尖銳,不和諧的形狀,刺出霧氣,令他生惑。
——他到了麼?
他柔聲問,指向前方,樂聲止息,霧氣顫動,使他終看清,那尖銳之物原是一枝葉茂密,脈絡細致低樹的葉身。高塔廣大,人群亦長身,這樹的樣貌情態,卻是以來他見過最小巧入世的一物,綠葉似花,果實點綴其間,他不由微笑,身旁那男子以為他歡心,低身敬道:
“他已到了,喀朗大哥。”
——我們中最年幼的那位,正在此,從‘藍旗’趕來‘中府’,但為覲見您……
乳霧漸落地面,他抬頭,見那樹旁的水池前,原是站了個人,披散長發,目視足下,細察而來,竟是在觀池中的魚。樂聲已靜,四周極靜,空氣中綻著那空靈的鐵音,他感發間的銀葉,輕碰他的面頰,攜著陣穿心的涼意,不知何來。
他不動,仰頭看這人,正當此人緩抬頭時。不似眾人,他穿深色長衣,如其來處,沾些藻藍色彩,那長發亦是微微蜷曲,顯同色澤。空中無音,他心中卻驟響樂聲,寥落廣闊,若星辰為雨,紛落世間,再無如此悲涼,如此寒冷。
他抬頭,二人對視,一目跨越萬年,光影環回,只存於無唸的上蒼,注視著他的錯愕的眼睛,映著那雙沉靜空洞,但無一物的深藍瞳孔。
他開了口,那名姓呼之欲出。
“克倫索恩殿下!”一人在房門外叫道,他掙紮從榻上起身,虛弱道:“稍等。”顱上血管似在遊動穿行,他只感兩眼漆黑,難支撐四肢,勉強爬行,卻既無法觸到蠟燭,也無法睜眼視物品。“大公子?”那聲音重複,他沙啞喘息,摸索床頭草藥葉片,難成言,只逼自己嚥下。黑暗中時間似乎進行得極慢,他靠在床邊,數著分秒,仿失而複明之人重見光明,周遭事物依次浮現,幾如虛幻。他坐原處,渾身汗濕,只胸口起伏,連呻吟的力氣也無,因耐受痛苦此事本身就耗費精力。
他停了很久,終於抬起手,借月光,看自己瘦弱,血管顯露的手,啞聲道:“進來罷。”
門開,來人是堡壘的新任情報總管艾維茛,自八月前接任已追隨柯雲森去沃特林的前任,年輕,羞怯,但並非全無城府。夜已深,她入內,極快地掃視他一眼,垂頭行禮。然在那一眼中他也能見幾分思量和深沉——此不奇怪,若考慮到他數月來是如何速度驚人地疲倦衰竭,雖不顯在面板這器官上,於曾最被那龍血負擔的腦而言,外見最顯在發。倘他不是原先就金發帶銀,如今可是須發半白。執政領導人的身體誠使人擔憂,而最關鍵的,恐怕是那龍心的代價,發人深省。
他並不排斥她的審視,隻手撫心口,略點頭,示意她開口無妨,她領命,垂首道:
“……我認為此事必須報告您……達彌斯提弗已進入全城警戒,可見王女臨盆在即,而就在方才的信件中,哨兵提及,黑荔波斯又接見了達米安費雪一次,仍是維斯塔利亞女士親自與會……”她抬頭,略頓了頓:“我們在黑荔波斯的通訊人員認為她們看上去似乎很親近。”她沒有做完全的解釋,而以暗示作結:“這已是這個月以來的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