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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馬從達彌斯提弗的石階上沖下,像夜間巨大蝙蝠的影遮在眾多色彩鮮豔房屋切過藍天的線條上。‘花城’外的海浪無時不刻不以柔和的波濤和水藍的閃光吐息其存在,進入其中搖曳石路兩旁的高枝花以明亮的五色,間以這自然之聲最引人沉醉的的呼吸,使人在投身入內的瞬間就可能忘記了原先引起著飛馳夜騎的要務有如何緊急。在她眼中,無論腦海中的灼灼案件如何兇險,這街景小巧溫馨的色彩風景未有絲毫變化。達彌斯提弗,不像她曾去過的任何城市,沒有寬敞可至雙排馬車通行的大道,亦沒有狂熱的紅,無聲的黑或閃爍的白,而是千姿百態不同的庭院各有自身色彩地堆疊在一起,無論其原先是何種模樣 ,都已被歲月,陽光洗淨為清澈淺淡的水色。她記得第一回進入這城市,盡管在如此車馬勞頓後,憂心忡忡,仍被初見所驚訝。兩旁居民身材較別處較緊致瘦小,膚色比中部人深,以東部人淺,眼眸純淨,房屋庭院小巧,藏在橙黃色道路分岔的小巷中,延入極深的地方,逐漸不見確切形狀,唯有幾許模糊鮮豔的花影,仍從棕黃色的石牆中透出來。流水聲潺潺,夾雜兒童的笑聲。沒有家庭是沒有花園,沒有一樹能探出圍欄的花叢的。婦女多穿裙裝,面前圍著漂染成各色鮮亮青紅金色的圍裙,身體柔軟,更勝別處,家庭中多有四五個孩子。她記得那一天——所見的情景徹底推翻了她的期待,無一處是符合她對某座就要變為堡壘城市的,相反,有她從未見過的柔軟,從過見過的寧靜和遙遠活力。近城的海灣,當地人叫它‘雲之海’,絕不沉重地澎湃著,阿奈爾雷什文公領著她,她於是便確實看見遙遠海崖上重疊的極高大的,純淨的白雲,天藍得閃爍耀眼,正是時,居民抬頭,用那無言的眼睛看著她的戰馬緩緩入城,鐵蹄仍響,她的心卻已褪去了先前的心境。她跟隨著那繞城的古石臺階,邊緣圓潤似融化的糖漿,接納她心中不曾有過因此茫然的感情。或許是從那一刻起,她對這座新的城市多出了駐紮之外,無關軍官職責,卻最合乎其緣由的感情。“昆莉亞大人。”如是每聲響起,她都無法忘記,她要保護這座城市,其清晰更勝往常。
——奇瑞亞!
她驟然勒馬,朗聲高喊,叫層層人群後的那老‘鬣犬’抬頭,是時她正帶隊,率三四十個官兵在市場中捉拿傷人。這黑戰馬長鬃高身,抬蹄頗見威力,身前的人見狀後退散去,在市集中如海潮般,惶恐四處可見。
——停!
她蹙眉看著,見奇瑞亞從人群中奔出,跳上貨箱,對混亂驟現的市集大喝道,眾官兵抬槍響應,對著人群,昆莉亞目光更凜,跳馬而下,大步走來,抬頭叫道:
“這是你該對民眾的方法麼,奇瑞亞?迅速使人散開,莫再恐嚇市民,更不要引起事故騷亂!”
——這一定是對付間諜的方法,長官。
她聞言垂首答道,語氣深沉輕松,雙腿邁得極開,最具魄力,軍服勾勒出那仿可流動的肌肉曲線,如獅如豹,脅迫某村莊,至於這市集中聚集的人群,女男老少,都像那不曾預料獸災的純良者了,在這會人言的魔獸前睜著這些純潔,無聲的眼。——又是這樣的眼神,令她心中微顫,不知為何。透明得似水中的氣泡,無聲如雨後的空氣,沒有任何事物。她聽奇瑞亞昂首厲聲道:“你們之中藏著一隊兄弟會的探子,善良的市民,我肯定你們不知道這個組織的危害。我毀壞了你們的一兩個商攤,但他們可以摧毀你們所有的農田和工坊。蝗蟲——好市民,你們怕蝗蟲嗎?”
沒有靠近農田的居民不害怕蝗蟲——她小時候曾見過,漫天遍野,這遙遠的記憶擊中她,就被另一種飛翔的影象變得更劇烈,使她無意識地咬住嘴唇。她姿態歉疚地用這健壯的身體推開人群,腦海中穿梭飛行的印象,有多少人會覺得龍的影子同蟲一般?大抵除那類層身在其中的別無它想。人群擁擠,她只能很慢地朝其中去,感奇瑞亞的聲音模糊,似塵暴從前方傳來,她願確定方向,四處看見,只見那清澈的眼,又雙雙看她,而忽然間她頓了身,心中響起那陣遙遠,金黃的聲音。
她想起了她自己曾經的模樣。
——這些人,就是蝗蟲!
奇瑞亞道。如果我們不盡可能地恢複秩序,將這些害蟲連根拔起,他們就會填滿每個角落,用他們啃食一切的能力為我們帶來饑荒,死亡,戰爭……不要害怕,市民們!不要害怕眼下的混亂,將自己武裝起來,勇敢作你們的鎧甲,擦亮你們的眼睛,觀察身邊任何可疑的人……一個也不要放過!
“夠了!”她吼道:“奇瑞亞,你這是在擾亂軍紀,違反市民法——如此行事,我軍的軍威何在,公主的承諾何存,我們對市民的責任,又如何安放?”她的吼聲低沉粗糲,乃至她身邊的那婦人幾暈厥過去,癱軟恐懼倒為她讓出通道,供她前行每步都威嚴,眾皆看她,因自她帶軍來達彌斯提弗,還無人見她這樣憤怒。
——現在,他們瞄準,企圖謀害的是我們未來的希望……我們的……
奇瑞亞!她低吼道,揚開官袍:“你若眼中還有我這個將軍,停下你那無依據的狂言,依軍法,我判處你半月禁足——士兵,上前將她拿下,違者皆按軍令處,速效立行!”
聲音停了。兩人對視,她站在那貨箱上,對其下民眾言語,姿態狂放,幾有神秘,民眾仰頭見她,似見先知,但如今她轉過頭,令她難維持面上威嚴堂皇的怒意,似在那眼神中可聽見言語的漣漪:昆莉亞姐。她閉眼抱臂,不敢動搖,沉聲道:“將你身後的商人放了,他們不是什麼間諜,方才他母親嚇得暈厥,妻子哭倒在‘花園宮’,求王女救他一命,我奉命而來。——這還只是一個。”她調整呼吸,複睜開眼,深深望她:“你還在城中般如先前在孛林時般隨意動用私刑,輕則殘廢,重則落命,多少家庭為之離散,破碎?一個家庭的悲劇,豈是我們隨意判斷可招致,多有沉重!你以那預言為理由,抱理由寧可錯殺一萬,不可漏殺一個的心思,致人心惶惶,滿城風雨,談何軍法,正義!我罰你緊閉,已是從輕,下不為例。”
她如是說,聲音低沉卻敞亮,眾人可聞,面色各異,地上眾已被縛的商人面色空洞,無有多言。奇瑞亞眨眼看她,深色輕盈至古怪,沉默片刻,終於開口,聲音很輕。
——可不是隻有我一個人信,昆莉亞姐。
“塔提亞今日來了信,你會想看。”
她面色微變,奇瑞亞笑了,將那信箋扔來,她伸手捉住,翻開略看,只見有疊層兩張紙,上張上那歪斜的小字寫著:發現兄弟會蹤跡,人數不少,加強警戒。她已皺眉,又翻開第二張,見上赫然是行典雅字跡,道:約有一週便至達彌斯提弗,萬望夫人小心。甚是想念。
維裡昂。她不由也面露微笑,很輕微。二人自孛林一別,許久未見,三十年出仕生涯中,也不曾有過這樣長別;那日見到,她願和他談談她們,整個世界的未來……這不正是家庭的意義嗎?然這短暫的思緒方是消逝,她的心就被陰雲填滿,回神抬頭,只見仍是白雲下,陽光普照的集市中,奇瑞亞站遠處,苦澀,複雜地笑望她。陽光刺眼,她眯起眼,忽在她臉上,也看見那十四五歲少年的模樣,更難成言,只環顧四周,見一兩個商人抬頭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