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德裡俄斯!”
這聲音充滿感情,甚至,很快樂。從音色上看這倒並非不可能是個年輕少年的,明亮而憧憬,帶著那天真因此可燃燒至永恆的火;它也非常沉重,像他的身體,他的精神和他的靈魂般。為了讓這句話成真,尤其是為了驅散那排山倒海的呼喚和風聲,好讓第一抹陽光接納他,他不得不,且不可抑制地微笑。聲音呼喚著他的名字,但他唯一能說的是她的名字。他感到她的手指在這個忽然的瞬間碰到他的手;她的唇瓣微微分開,像這陽光般依稀如夢,脆弱而虛幻,但對他來說,這些尖銳的草葉的痛苦增強了一切,因此他能用盡全力上前,伸出手臂,將她抱在懷中。他將她包裹起來。她揚起的發拂過他的面頰,凝固方寸時間,他感到如此寂靜而滿足,緩慢而無畏懼地等待時間流逝,那時她將要開口。
——。
她說了一個字,眼淚滑落,但沒有聲音。
他推開門。像過去般他能聞到室內豐腴的酒水和血肉香氣,男人的笑聲此起彼伏。他心中湧起股不知名的焦躁,如想要知道某件事。她說了什麼?他的手推著冰冷的石門——但她是什麼——她是誰?他不知道,而聲音越來越低,直到門內的一切都被某種寂靜取代,令他想要回頭,但已太遲。一陣霧般寂寥而純淨的笑聲從靜默中升起,而那聲音的柔和輕盈,那歡樂的夢幻讓他剎那間明白了——這就是她。她是誰?那陣雷霆的響聲,在他心中遠了,歸于海洋流動前的安寧,無風原野的靜謐,他等著,虔誠而溫順地,希望知道這唯一一個答案——她是誰……他想見到她,即便再也不能回頭……即便再也不想回頭……他推開門。裡面傳來她的笑聲,沉醉,歡著,親愛的,親愛的……
無愛便無美……
門開啟,最先看見的是那被風吹起,再不能遮擋任何事物的簾布,只留下片黯淡優柔的灰影。他站在門口,比第一次來時顯然多出許多拘謹和溫順,甚至收著肩,愣神地看著那白色的影在地內穿行。她,在他面前,朦朧而無比清晰地,像在星雲中那般潔白,躺在一對臂彎中,跳著那不會結束的生命之舞,美而無盡。那愛,必然存在,卻是絲毫沒有汙穢的嗎?他的身體顫抖起來,因聞到空氣中噴湧的芳香,感到那穿骨的熱意,令他眩暈。他的手指記得那光潔的感觸,柔軟的依偎,他的身體記得那有形的潰散,在她懷中融化為水。他看見她抬起頭,露出修長的頸,將紅潤的唇瓣獻在空中,帶著羞赧,神聖而歡樂的笑容。
這讓他——發狂。他無法抑制地動了,感手中冷鐵的重量,光影仍在變化中,她的聲音像酒淋在他身上。親愛的。親愛的。最愛的。他面上帶著那恐怖至極的殺戮之情,輕蔑任何阻攔:誰在同她共舞?誰在親吻她的唇瓣?
——拉斯提庫斯。
那聲音說。他頓了頓。它響起,從那個擁抱著她的人唇中,遙遠卻熟悉。一舞結束了,她靠在那人的懷中休息,只對他露出張寧靜的側臉,閉著眼。看看我吧。他幾像請求道,卻無法從她的舞伴身上移開眼。那身形和聲音凍結了他的話語。那人的聲音他已聽過,低沉豐厚,正是那雲中的雷霆;那人的模樣恰好是她的反面。她穿著白,那人披著黑;她是白色的月亮,那人是黑色的太陽,謙卑地藏在黑夜中,繞著她,給她溫暖和支撐。她柔和而豐滿,那人堅硬而高大。他看著,吞嚥唾沫,那人回過頭。微笑攀上此人面容,如黑日綻放彩光,使人眩暈而迷濛,豐盈著愛和死最堅毅和柔情的交錯之美。
“拉斯提庫斯。”這人道:“來。牽住她的手——享受這生命最豐盛的宴席。”他欲搖頭,但這聲音——穿透他的面板,響徹在骨髓中:同生共死。我們一同呼吸,一同行走,一同歡愉……一同死亡。我愛你。他掐住自己的喉嚨,如同要扼殺自己,但這聲音湧出:“我愛你。”他絕望道:“我愛你。”
厄德裡俄斯!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踉蹌前行,血隨語滴:我不願舍棄形貌,不願解脫。我不願留你一個人,只要你在地上,無論你在哪兒,我都會來找你……我這罪惡的有色之身,永不幻滅……
“好。好。好。”此人道,扶住他的肩,快樂道:“正該如此!為了這人間極樂,我們等待了多少年!這不正是我們取此肉身的含義嗎?”
他空洞,虛浮地抬起頭,用流著黑淚的眼看著這人。他的聲音在他心中響起,他的眼見到自己的臉。
他看見了他自己。正是他自己,帶著那英俊,歡快而奢靡的笑容,將她送進他懷中。他動了動唇,但剎那間迸發的是他的手指——沒有絲毫猶豫,他撥動大劍轟擊在他面前這具和自己恰然一致的身體上,將那張美好的面孔劈成兩半。他將他從中心砍成血肉模糊的外殼,而瞬間雷霆高笑,響徹整片空間,天空為之破碎,而他手中美好的溫暖飄散了——無論是那朝陽中她的手指還是塔中她的擁抱,消散,飄離,只有他站在黑暗中,朝上看著。
“我知道你會這麼做!”他自己道,張揚而剋制地,帶著平日不見的柔和輕浮,像某種絲綢:“——你第一個殺死的就是你自己,沒有比這對你來說更容易的。你殺了你的自我,這很好,但你只是住在了她心中——她住在你心裡。你們彼此依賴地活著,像活死人,想這樣逃離事理的制裁。——好吧,讓我們看看!”
雷霆鼓掌道。他面無表情,低頭看去,從黑暗中辨認出第一道死亡。他自己,並不為此感到深刻,呼喚道:“別認為這是結束——這只是個第一個死亡!來,拉斯提庫斯,你既然不願意拋棄這個名字,上前來。”
草地的輪廓從黑暗中浮現,一條河指引著他。沒有任何生靈的痕跡,他握著手中的劍,向前,聽那聲音道:“我們有很多時間,讓我們看看……”他微笑道,美麗而莊嚴,飄忽不定:“你能承受多少個?”
他沒有回答。黑暗無盡,第一顆星熄滅了。他向前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