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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神與人 (1 / 2)

月:神與人

不知何處來的歌聲奏響了,銅管和木腔一齊推著日色,在空氣中渲開虹彩,這是種星光吐絲般緊密細長的音樂,流過街道。當那大門開啟,一個年輕女子就放下手中的筆刷匠人之工,伸手對眾人道:“她外出了,跟我來。”達彌斯提弗有許多這樣的生命場所,像是蜜蜂的工坊,她們作為貧瘠敏捷的勞動身體終其一生在其中穿梭著,無止無休,皆身穿土灰,淡黃外衣,面容稚嫩,從地上起來,衣袍擺動,追著頭領;一些微暗瑟縮地猶疑著,沒有放下自己的工具,目視街道飄起的透明花瓣,在這簌簌紛揚的灑落中,外界的響動如遙遠的春雷,在剔透的空氣中靜謐閃爍,說著:厄德裡俄斯來了。厄德裡俄斯!這名字顯現著,像籠罩□□的無相之氣,盡管這些不動的身體握著鐵器不放,不開啟心扉,冷鐵像胸甲般護著胸前,這名字滲入她們身體之中。這是達彌斯提弗的三月,豔麗柔美的花瓣帶著人面的血色,她的降臨和此在本身如星空般震顫著,一張面孔,但無人的面色,唯有那黑海白月般的純淨,從虛幻和現實的界限處浮現,有如將人召喚,前去觀見。手無寸鐵的頭領帶著純潔脆弱的□□,以自己最真實蒼白的形式外出了,於是,見到她,從‘花園宮’的正門中出現——第一眼是合著雙目的,時間也似靜止,人攀著梯子,一隻手牽住另一隻,傳遞幫助,緊緊不放……天是如此藍,如此明亮,遠處的海灣響徹著在某種星雲中不清晰的浪潮聲,波光粼粼,鑽石之洋麵,不知止境,在此等夾雜微弱聲音的瞬間,她睜開眼。一個微笑,展現其廣為人知的魔力和慈愛,在封存的雲綠水翠中,人見證一張不曉年歲的面容。

並且,知曉,時至今日,她仍然注視著她們……他們……它們……眾生,這難道不是奇跡的一種?)

厄德裡俄斯王女多少歲了?她是年輕還是年老?這似乎是個很難明白的問題,成了她的一個顯著特質。在她到達彌斯提弗的清晨,舊主人在山谷的隘口迎接她。她身穿黑色的騎裝,面容疲倦。她翻身下馬,同大公同行,軍隊在她身後緩慢行著,群眾躲藏在山體的陰影裡,看她臉上的神情。她那時候看上去非常年輕,盡管已比實際要年長,二十一二歲的模樣,風華正茂的年紀,有狼藉在身後,混亂在面前,這種無所牽掛的年輕力壯顯得危險——她是很美,上天在面上刻下中部山谷中柔和的痕跡,但她也是高挑而聰慧的,從那山谷中落下的眼神中,幾分考量和算計?幾分憐惜與規劃?行軍抹去了她身上的一些少年溫和,顯然——或者是,其餘的什麼事……

達彌斯提弗等待著這位新主人的前因後果。有三個月,她始終穿著黑色的棉布衣服,帶著那些如今仍然頗負盛名計程車兵,尋訪阿奈爾雷什文的各處,從繁華的城市到最偏遠的村莊,厄德裡俄斯王女睡在草堆和星空下,沒有華蓋蔽身,身後跟著陰沉粗野,沉默高大計程車兵和記錄官員。她將南部的官話說得愈來愈好,席地而坐,頂著被土灰所所沾染的那張華美,尊貴,超越了清秀和優美面貌,像是在荒野中出現的淋雨雕塑,唯有勤勉和冷靜,唯有理解和踐行,同人交談,記下各地人的生活。日間士兵處理深山中仍藏匿的流匪,她隨同在暗處,絕不打草驚蛇,而只用那雙透徹的綠眸將事情看下,夜間她點燃油燈,藉著些許月光,喝些茶葉,吃下一二水田間的穀物,就算是晚餐了;日間記錄官員的筆記到她身前,厄德裡俄斯王女一一瀏覽,揮筆整理,見過的人向身邊的人贊嘆她的書寫:她能將事情記得這麼清晰,無論是誰的名字,哪兒發生過的事件,誰隨口提起的一串數字,無與倫比,恰如時間本身,邏輯流暢通順,判斷明察秋毫。她沒判斷錯一件事情,當人指責她,厄德裡俄斯已站起身,用清澈,謙卑而因此無比高貴的聲音問詢道:是的……這個地方……也許我錯了……我有哪裡可以修正?

“……我承接攝政的職位……將阿奈爾雷什文的種種事物,各歸其位,順應天美,是我的責任……”厄德裡俄斯王女說。老年人喜歡她——她們說她有中清瘦而整潔的幹練。整夜工作,合衣而睡,讓她的面容顯俊秀而不疲倦;她在清泉旁盤坐,冥想去先前積攢的疲倦,如同她的心靈不會幹涸,頭腦不知枯竭。最好的攝政,最好的王女。沒有比這更好的君主了。年輕人交口稱贊,崇拜她的能力和精神。有這樣的頭腦,這樣的性格,身體上的孱弱,看上去,是能被原諒的……

林木清透的影子落在她面上,南部溫和的冬雨順細長的葉落在她面上,她睜開眼,看湖水中深刻的螺旋,身穿寬松的黑色衣褲,面上沒有絲毫悲喜。其中某個士兵記下那瞬間,隨著雨葉飄落在清湖中,她抬起手,扶住了自己的腹部。她維持這姿勢久久不動,微垂著頭。那天之後是連綿不斷的冬雨,暗冷的藍海在群山後呼嘯,厄德裡俄斯王女,帶著來時的軍隊,在一個雨夜,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阿奈爾雷什文最東側,返回了達彌斯提弗。

她們說她在那泓泉水邊受到了天雨的啟示;難道傳說中遠古時期,人不是從雨中降生的嗎?盡管在偏遠地區這個傳言已隨人們在牛上跋涉的歲月流播得很廣了,沒人知道在西部,花城中人們是否在她戴著雨帽,穿著黑衣,領軍回來前就知道。唯一可知的是在她入城時她因看見了達米安費雪的背影——他身上的某種相似性的瞬間失去了力氣。厄德裡俄斯王女在先前的數月中展現了超乎尋常的精力,跌落下馬的一刻似乎不過是某根松動的弦終於展示了先前本該有的疲倦。天空飄著淅瀝小雨,天空是藍灰色的。在南部,黑色是送葬的顏色,她穿著那身樸素的長衣長褲,跌落在地;據說這種顏色有害她的健康。

——公主!

——攝政閣下!

她摔在石路上,眾士兵來護衛她。昆莉亞,她最忠心的將領之一飛身到她面前將她護在身後,正對馬上的達米安費雪。退後!她呵斥道,同時呼喚四周計程車兵,不要使他和他計程車兵靠近厄德裡俄斯王女。雙方劍拔弩張,但誰也沒有比另一方好,他們可以說是一群在力氣和士氣上都相差無幾計程車兵,最深刻的感受是壓力和茫然;天上的雲層聚集,昆莉亞低頭,可以看見她靴邊散開的血水,流淌在石縫中。她愣住了,轉過頭,見那深紅盤旋著,渾身冰冷,劍尖垂落。這位著名的軍官眼中浮現深重的驚愕。

厄德裡俄斯王女倒在原處,扶著腹部,從她身黑暗的衣物中,血似彌散的元素湧出。她面色蒼白,微闔雙目,萬籟俱靜,寒冷如從石板路上透出浸潤四處,身前,達米安費雪於是再沒了任何阻撓,驅馬上前,陰影臨在厄德裡俄斯慘白,忍耐的面上。

——你懷孕了,厄文殿下。他有些顫抖,但毫無疑問能使眾人所聞般道。這話加劇了她痛苦,讓她不得不低下頭,更緊密地蜷縮起身子。她的喘息被雨水遮掩,但更關鍵地是,被她自己嚥下去,只可能被那些最敏銳的人捕捉。

昆莉亞箭步上去,脫下自己的外袍,將王女包裹起來。她欲將厄德裡俄斯攔腰抱起,但她制止了她,滿面汗水,無法微笑,手指顫抖。

“是的。”她扶著昆莉亞的肩,站起身,渾身戰慄;軍官為這種痛苦而驚訝,但最關鍵的是,一瞬間,從她們相互接觸的手指中,尤其是,那血流裡,她似聽到了兩陣心跳。她的眼睛牢牢凝在王女的腹部無法移開,那脈搏跳動,跳動,讓她石化,驚駭。旁人說瞬間,她的身上浮現出一股強烈的死亡和殺戮慾望,像是那不存在的龍鱗要重新生長出來——兩陣痛苦!如此脆弱。厄德裡俄斯向前走了一步,握著她的手。

“告訴她們這是你和誰的孩子。”達米安費雪悲傷道:“告訴她們,厄文。我們現在就可以結束這一切。”他有幾分憐憫和真切關心地看著她,顯出君主的慈愛:他寬容並憐愛著失敗的對手。厄德裡俄斯仰頭看著他。血水從她身上跌落,意識遙遙欲墜落。

“這是上天賜予我的孩子。”她輕聲說,繼而癱倒在昆莉亞懷中。殿下!她吼道,而眨眼,雨就大了。

懷孕後四個月她病倒了;她換下了那身長褲,洗了第一個滾燙的,真正溫暖了她面板熱水澡。達彌斯提弗的人難以忘懷先前四個月中她顯出的幹練和聰慧。那身修長,輕便的黑衣褲裝成為了這個短暫蜜月的象徵,長期被懷念著。四個月來無時不刻在公眾的審視下,在這個面對海岸的浴池中她終於能合上手臂擁抱她自己的□□,在灰塵,冷水和無休止的工作下,以及她內心的渴望中,她幾乎已要徹底遺忘它;在公眾的期待之外她回到了她自己柔軟,無暇而豐滿的潔白中。暖霧中她行走的身影,或許連空中的元素都要為之屈服著魔。她在這溫暖的霧靄中漫無目的地思索著,用沾濕的長發將自己包裹,用綻開的水波洗去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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