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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碎有書 (1 / 4)

雲碎有書

王能辨認出另一個王——營地裡的喧嘩分毫不差地在那日黎明時將安多米揚喚醒——面上稍見疲倦,但天為鏡,地為碑,仍能見到她身中透露出的絕對控制力——人類學習編織,製造,算術,言語——但為王之任——安多米揚撥開簾布,露出微笑,正欲喚此人之名,只見那道海簾般的帷幕下,眼對她緩緩抬起,而幽綻的藍,如同光之山,使時間迴圈而塌陷,有如以那絕大的質量,不明瞭的龐大靈魂扭曲並勾勒著周遭萬物,不由錯愕了。

“……安伯萊麗雅殿下。”

她低沉道,語氣仍有如長輩般的親善,只渾身肌肉,乃至血液,似都在爆發前的凝聚和僵硬中。那眼,望向她,連帶著身上那殘破的布料和雕塑般遍佈神鷹傷口的身軀,都在向來人展現一種無與倫比,混成天然的權威——大約會讓什麼其餘人頂禮膜拜罷。

但不是她。忽而似能聞到海風,在那一日空無一日的清晨海岸邊使她孑然獨存,無冕而王——記憶只如灼燒的傷痕偶有幻影,但無疑,它所留下的教訓和心念都是深刻的。她因此比誰都要明白——王者之路不是一條可以學習並憧憬的攀爬路途,相反,所謂的真王之血——

“安多米揚閣下。”這個年輕人,似乎由於過去數月的艱難而未老先衰,增添那許多成熟,但反同她在其中煉化而成的丹心相得益彰。安伯萊麗雅露出笑容,但眼,絲毫未因友善而稍減其光華,只讓其中紋理愈發深刻。營帳四處的昏暗中,安多米揚可見環視著許多‘鬣犬’,但這些倖存如今的軍官,其神色與其說是忠誠有助——此也諷刺,她,這個傳統的濫觴之作,這執唸的萬血之王,如今看到這眾志成城的目光,所能做的,唯是掩目不見,避其鋒芒——與其說是盟友,不如說是來問罪的犬牙。安多米揚面上的親善已盡數被嚴峻吞沒,聽耳畔,安伯萊麗雅稍合雙手,沉聲如雷鳴,隨意道:

“我們來談談達彌斯提弗之戰這致命性前景的成因罷,司令。”

啊。她知道。所謂的真王之血——

她抬頭,看見諸多問責的,反對的目光,最終簇擁的那道藍光。多少年前曾看過——多少年前開始,這跋涉如今的命運就已註定?她上前一步,扣住桌面,稍顯防禦態勢,便看安伯萊麗雅四處的‘鬣犬’展露獠牙,只是這個首腦,反輕描淡寫地微抬一指,似以此,便可退千軍之力。

“主要是察看一番,你所行方針的錯誤之處在何處。”

她道。藍眼望她,非人非龍,只是如要摧殘萬事般無心而雲。安多米揚不能眨眼,站在此人面前,反若在兩千年前的紅樹下,仰望天中的藍光。王——

她閉上眼。

是一種從始至終,以初見末的命運。無法學習,也無法逃離。

王直到最後,也會是王……

“真諷刺啊。”

女人道——更準確的說法,是個老婦人。昆莉亞的瘦馬已踱步至草野的另一端飲水食草,補充體力,她正迎風而站,在冬季溫潤海風殘存的幾許白花中目視其下軍營。自海而來的厚重雲層白山般溫潤龐然地淩於冬日翡翠上,她心中雖固有不去的緊張,見此景也不由稍感輕盈。不時,流雲行動,消散於風,於時傳來那老婦的聲音,她便回頭,幾分關切,問詢道:

“……維斯塔利亞夫人?”

老婦複而轉頭打理自己的園圃,不再多言,昆莉亞亦不強求。她本無意靠近婦人,因她長途跋涉而歸,本是髒亂多有體臭,不願汙老婦的清淨。她如今稍在這山坡上停留,不過也是因為知道下邊的營地必然在行那劇烈的黨同伐異之舉,她實在不願加入罷了。照理說——她作為‘鬣犬’的副司令,本應出席會議,但重逢以來眾人對她不言自明的沉默和邊緣化,加之——此事破散的海風,無疑若此無奈的心境了——她自己也知道,她同她這些過去的戰友們之間,實在是彼此不認可,再難對話。又過稍時,日已漸升,她身上的衣物也再度冷硬,如催她下行,不再逃避,她便又再回首,看了一眼背後園圃中站立的老婦,行禮後便準備起行了。

“……這麼急著回去幹什麼?”

忽而,昆莉亞聽見音聲,從那白衣而散的人形中傳來;每一褶皺都恍如石料般清晰,剎那似不動了。她眨眼,只見其透露出的一寸鼻樑肌膚如在冷光下不斷變化,剎時如年輕時那般神樹般優美挺立,剎時如此在面前枯萎剝落,轉換不息,令她佇立無言,恍然間,維斯塔利亞已回身,重新用那枯瘦而覆蓋皺紋的面容對她,邀道:

“難不成你還要勸勸那些人嗎?”她淺笑道,隻眼神中別無一絲笑意,對她伸手:“進來坐坐罷,就當打發時間,也陪我這老婦,聊會天。”

穿過園圃,似此時方才明晰,昆莉亞見面前的居所,本是一座小教堂的形狀。於納希塔尼舍,這自神跡離開以後恐再無深刻變化,將過去同現在,荒廢同固執混雜一體的這處地方,巡禮之所星羅棋佈。她的體中泛起一陣寒意,只見面前老婦的身影,如那鏡前的塑像,屋上的石雕一道映照,並生成這一處真正的神聖之意——過去,從未離去——她恍然明瞭此事——甚至,尚不曾結束。

“若……蒙您不棄。”她道,竟接受了這邀請,上前,進入園圃之中。老婦引她向前,以枯木般的手推開小教會的木門,她原意上前幫扶,卻在看光勾勒出內裡景象的瞬間便僵硬不能前。那婦人,回頭對她一笑,而便在她錯愕,凝固的神色中,時間似在逆流,如流沙顯出歷史的真貌。婦人望著她——她從她面上看出往昔的痕跡,那美麗的女子形貌,就懸掛在二人正面前的那幅畫像上,昆莉亞看見,地道已開啟了,無處不是尋常,彷彿其本該如此一般;她不是不能預料到這地道比她想象中更廣大,甚至可能覆蓋了整個東部的巡禮教堂,但如此出現在她面前,仍令她無言以對。她的步伐緩慢了,精神亦遲鈍,亦步亦趨地跟著這婦人翩然入內,落座椅上,見她為她端來一杯茶水,她枯瘦的手指毫不介懷碰到她髒汙,粗糙的手。

昆莉亞低頭看去;那茶水是漆黑,深邃的,散發著幽香。她顫抖無言地抬頭望向維斯塔利亞,又轉頭,看那張畫像:女子身旁,那個男人的綠眼,也如此看著她。

“維斯塔利亞……夫人……”她磕絆了。婦人松開手,那黑血,複而落在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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