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從前不同——
她閉眼:此身燒而有盡。
倘如此,恐師出無還,仍——
出她意料,正在她思索時,竟見城牆上舉起了降旗。士兵後退,不一會,整座城牆上的人消失了個幹淨,只,過了許久,安多米揚見有人從城上降下來,姿態不熟練,甚有些狼狽,近了,在海風中,面容沉重,正是現任阿奈爾雷什文公,敘鉑的三哥。
“——敘鉑來信,道若您取道達彌斯提弗,但全力助您。”大公緩慢道,在安多米揚馬前。
“……誠為大助,”安多米揚低聲道:“那您必然要知道可能遭‘聯盟’的報複。”
她提醒。阿奈爾雷什文公緩點頭,眼中似有淚,複而交上一封信,再給她。“這是誰的信?”她有些奇怪,卻在開啟時,只有驚愕。
“這是澤年閣下的信。”阿奈爾雷什文公緩道:“——他為了使‘高原城’擺脫聯盟的控制,叫苔德蒙斯自由,以身殉道,自殺了。”
那信中似帶煙火氣,令她雙目稍睜,一併伴著的,便是阿奈爾雷什文公和緩,悲哀而愧疚的敘述:
您現在若登臨‘海燕之野’,還能見勞茲玟南端,天空燒起的煙灰。澤年是了不得的善心領主,他於城牆上自焚而亡,呼喚領民抱擁正義的忠君之心,市民哀悼,全城為其焚葬儀物送行——勞茲玟的通道,必從那城市為您開啟。
……我之生母,為取龍心犯下大罪,得以我躋身龍子之地位,此罪業,本該歿身難償,幸得厄文公主相助,令我能還心於澤蓮,得以勤懇勉行,奉使天慈。以來二十年,天下陷於不義之爭,我之同心姐妹澤蓮已喪命於吾摯愛兄弟之手,個中曲折,澤年恨病體殘缺,不能相報,豈忍茍活於世,必以命相還,以顯決心!
……諸位,倘‘聯盟’獲勝,取得龍心,天下豈有寧日,豈有善意?唯見齷齪,唯見利益,唯見殘酷淺薄而已——此乃我們能為之抗爭的最後時刻,但願諸姐妹兄弟,不惜個人利小所得,血戰到底,惟願最後加冕的,將是女神的真王——
我們的靈魂是不滅的,寧死於潔淨,不生於鄙陋,暫且別過了,諸位,願我們母親的愛,獲得勝利——
“……閣下?”
信紙飄落,阿奈爾雷什文公的面上已俱是淚水:“……因此,您且前行罷。那日在達彌斯提弗,惜是我父親背叛了王女的信任。蘊藏千年的佳釀,一是茍且的安生,怎能比得上一位真正仁慈的君王?”他讓開道路,在風中仰天而望密佈的層雲,呢喃道:“大君啊,您的子民已後悔了,請從雲中歸來的,一定是您的心,而不是更深的苦厄了——”
安多米揚不曾回答,面上只是密佈層雲。此時,她才明白,為何維斯塔利亞當日說,這戰爭,是為她自己而打,而非為她——太遲了!
她幾分頹唐地望天空中的密雲,惆悵想那千年執迷:浪子回頭,修羅悔悟,曾發誓憐愛眾生的女神,她們靈魂的永生之源,已然放下那希望,唯留一寸等待她心愛戀人的幻念,化作虛幻的月環徘徊在天,怎能回應這皤然醒悟,淚流滿面的眾生?一切,她張開手,看那飛舞的塵——都興許無法再被贖回了,迴圈的水流為幻,河海早已幹涸,她們若拼盡了性命得勝,又能否保證不重蹈覆轍,若血流成河,灰飛煙滅,又能否不悔?
雷聲於雲中悶響,她回頭,竟見天邊閃爍藍光。有聲,自她耳邊輕笑,道:
踟躕徘徊,此非王之所為;瞻前顧後,此非君之所主。
她苦笑。馬隊行在草野,穿過達彌斯提弗城下的田園,往上,那座紫色的花宮仍靜謐相待,諸士兵,領上千匹馬,帶上百車炮,上百車兵,向前去,宛天馬之蹄隆隆,而她倘抬起頭,便真能看見,那若隱若現的紅影,穿行在天空中,身若刀,向下望,對她笑:
……你那為複仇,輕蔑一切,踐踏一切的豪情壯志,冷酷君駕,便蕩然無存,就此消散了麼?
她抬頭望天馬,久而無言。
——竟因心格外殘忍無情,不惜一切;因身迅捷勇猛,兵強馬壯,就敢稱王稱霸了麼?
真是可笑。她搖頭。
“……不錯,也許我本就不是什麼王。”她喃喃:“只是個長成了殘酷無情之人的,曾受你折磨,受你欺騙的孩子……”
而,言此,輕言出‘孩子’這個詞時,她感有雨落在手中。但抬眼,天中無水,只有那灰藍色的雲,映照她落淚的藍眼,輕念著那個孩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