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猶豫片刻,道:“若有其餘辦法,自然不應。你我都曾與米涅斯蒙照面,知道他的可怖。我絕不認為他的龍心會不如血龍心危險——此番解放龍心,實在是時事所趨,別無它法,雖有諸多阻撓,但必要排除萬難,讓那唯一得到解放,能選擇安伯萊麗雅公主的,是黑龍心——”
他握住她的手臂,目光急切。昆莉亞目光微沉;二人正在‘聖女’教堂和‘聖王’教堂之間,此事,不得不深帶象徵意味,照映當下種種疑惑。
“——不是安伯萊麗雅殿下。”維格斯坦第低聲道:“你誠實同我說,你難道不覺得安伯萊麗雅這三年,甚自從達彌斯提弗一戰以來的表現,就十分古怪麼?我雖然從未能至納希塔尼舍,但也能感到你們那處最嚴重的內部壓力之一,即使來自她的擁護者和王女之間的沖突。我讀過許多她的作戰報告,發現她的戰略能力和她的戰績完全不符合,且波動極大,不見原則。時似溫和,甚優柔寡斷,時則暴烈,不吝焦土,只是無論損失多少人,她都必能殺出重圍——簡直就好像她沒有根本的判斷能力一般。那孩子——”維格斯坦第嘆息,只能道:“我雖不想承認,但她,確實與曾在孛林住有五年的那個沉穩,內向的孩童不同了。我不想賭她對龍心的選擇,而所有人都知道,‘鬣犬’,她的擁護者想要的是血龍心,既如此,她怎可能成為黑龍王?”
昆莉亞,自然深深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他說的是那些安伯萊麗雅以極大代價贏下的防守戰,失敗的進攻戰,間或有發的村鎮劫掠。三年前,安伯萊麗雅的威望在達彌斯提弗後達到最高,‘鬣犬’全意信任她,將舊王室在納希塔尼舍的一座主要城市的防守於一次‘聯盟’小型違約進攻時全權委任於她,然那場本該簡單的戰役卻因安伯萊麗雅對敵軍主力軍隊的佯攻判斷失誤竟至半城焦土後撤作結,眾皆不敢置信這個年輕的戰神竟會犯如此致命的錯誤,然其中反對聲音俱被數量削減為一半的精銳部隊背水臨淵時所爆發出超人的力量所抵消——正是在那場戰役後,‘神恩’的枯萎於孛林作訊息傳來,而被抑制數十年的龍血之力再度於‘鬣犬’身內沸騰,如此美夢成真,雖焚城遭毀,豈有人再敢怨言?那血旗飄舞在焦黑城門上的景象,伴隨那浴血而平靜的身影,曾令昆莉亞愕然——而,又是兩年前,隨‘神恩’枯萎,‘鬣犬’力量大有回複,態度越發激進,雖不破與安多米揚的約定,卻執意尋和約的縫隙,進攻納希塔尼舍西北部城市。‘鬣犬’殺心高漲,安伯萊麗雅作主帥,亦不定奪,不阻止,率軍出征遭墮龍陣之埋伏,又同‘聯盟’精銳部隊相遇,最終甚是吠陀先出動破戒以龍身戮滅敵陣大多士兵,才掩護安伯萊麗雅的部隊返程。此戰,乃舊王室兩年來最致命的道義汙點,雖固然‘聯盟’與舊王室談及道義顯荒唐,但在昆莉亞及厄德裡俄斯眾人一方,唯深感愧疚,五味雜陳。然,縱使指揮不力,安伯萊麗雅對軍隊的激勵性,一併是她卓越的作戰和那宛若神跡般的絕境反擊之景,竟使這失敗對她來說亦為傳奇一景,於年輕激進而滿懷仇恨的女性而言,支援她幾成了信仰。如是此戰之大敗,不挫‘鬣犬’之銳氣,反因深刻認識到當下沒有對‘聯盟’必勝的手段,必聚全力為將來雙方爭奪龍心的決戰作準備,在最後一年中,突擊,屠戮,劫掠聯盟小型城市和村鎮積蓄軍資之事層出不窮,其激發的仇恨中不乏同樣真實的恐懼,只令‘鬣犬’歡欣——昆莉亞,見到這被渴求的,僅僅是立場反轉,可謂與‘聯盟’毫無差別的行為,自是悲從中來,而她的老戰友們,當然是告知:“你倒是想想那些男人曾經做過什麼事!”而否決她的勸告了。
“——你說的,確實也是我們深深擔憂的事,但當下,實在是再難有法。安多米揚拒不化龍,而至於,若我們敢不予安伯萊麗雅殿下一顆龍心,恐‘鬣犬’會直接威脅厄德裡俄斯殿下的性命。但——我豈能,又不諒解她們的憤怒?實在是兩難——何況,若龍心解放,王心到底為誰繼承,尚無定數——你必然也明白,維裡昂,龍心之選,不在那心之肉為誰所食,在於誰的心能承其血,當下,我眾人奔赴封魂棺,實際上,都是為了一場不確定的賭博,只是——”
非赴宴不可——
“不!”她正艱難闡述此事,忽聽維格斯坦第低叫。他握住她的手,力道深沉,似傳遞一種信念。二人對視,她見他眼中有迸發的神彩。
她一愣,心中也察覺,只是惘然,驚訝,而,他道:
“不是賭博——黑龍心會選擇誰,這還不確定麼?”
他低聲叫道:“昆莉亞,只要你接受,黑龍王會是你!”
而,此言中,‘聖王’教堂已遙遙浮現。她回過頭,心中掙紮,只見特裡圖恩街道的兩岸,已是擺滿了水桶,像這過去以金融和高奢為業的街區如今改作勞力了般;她知道這是什麼。她能聞到其中的氣味,而低頭,就能看見其如黑夜的鏡面。整個街道,擺滿了從血井中得來的黑血,為那將發的大戰做準備。你不會知道誰將飲下它;那可能是任何人。
——你更適合笑。
笑一笑。)
女兒。)
她在風中賓士,朝向北方。兄弟會的內戰已開始,改組和重選在幾日內就會確定,接下來就是戰略方針的改變,而南部,‘鬣犬’的主力面對的將是一場迄今最完整,最血腥的戰役,一旦如此,為決勝,‘封魂棺’的開啟指日可待——她要做的,就是在那第一個人出現時,漁翁得利。
她吹著口哨,果然笑了笑。說實話,她感到有一會,她——確實是——忘記瞭如何微笑。
如何記起?
該這麼描述——那當然是在火中,在一場災難性的指揮後,她發現自己身處燃火瓦礫中,筋疲力盡,無力逃生,忽在融化時,聽一陣雷聲,似有雨要來救她於絕境之中,唯發現,此雷聲——來自她心中——此天降神兵,不是水,而是她心中的火——不錯!當她心前那龍鱗再度燃燒,熔斷那老朽的身體,令她暌違許久,對天發出嘶吼——嘶吼盡數年來不盡的茫然和恥辱,不盡的擔憂和悲傷——當她不再為那些暴虐之景感心神麻木,而是新潮滂湃,唯知自己可以牙還牙,當她記起奇瑞亞時,不是黯然傷神,而是再度,如曾經般,對她嬉笑怒罵,她不再悲傷了——不再做那無用的事!火中,眾人同她一般,踏過那倒下的屍體,揮動血風,重還那被選擇,應然的生命,當夜空下燃燒是火,是她們縱情的大笑時——她重新明白瞭如何微笑。
而那就是,最適合她——塔提亞的神情。
她離開蓋特伊雷什文熱火朝天的戰場,飛騎穿過草海,向海邊而去,面帶那冷酷的笑容,只在一小丘旁驟然色變而勒馬頓止——她身旁,忽竟有一騎手沖出,敵友不明,她神情一暴,拔劍而出,迎此人而上,卻見來人,不防不躲,只伸手,摘下兜帽。
月光照耀,又似荒地之雪——又是月光——又是如此殘酷而溫柔的色彩,她為何永遠不懂?
那銀發,殘留著最後的金色,散在她面前,塔提亞不再笑了,皺眉。來人望她,如無聲地審視她,但,最終,此人亦不曾批判她,只是垂頭,張開手,指向海中碼頭的一艘航船,明瞭這共孽之人,興許註定共旅。
風吹拂,海浪低吟,兩人不言,如此相對,在奔赴命運之地之前,時光悄然回溯,終於化為粉塵,不再明瞭了;她因此可以再度微笑,依舊是以那漠然,殘酷,始終如一——又,到底,因為軟弱的笑容,迎接他的金眼,道:
“克倫索恩。”
他點頭。是夜稍許變化,二人舍棄了馬,舍棄了路上的穩固,踏上海路,在那小舟中相對。她問:你怎麼知道我會來這裡?他沉默片刻,回答:你忘記了,塔提亞,當時我們來到這兒,是我跟你說了,從這小碼頭出發,我們可以繞過諾德的關隘,直接到黑荔波斯,而你同我說,去那兒做什麼?
兩人對望,靜謐似天空中的水,尚不破裂。克倫索恩笑笑,瞭然而悲傷道:“你說那兒那麼冷,你是不會想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