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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撥開樹簾,聽遠處傳徹來的叫喊,奔跑的馬嘶聲,見林中漸被光明照亮。這人造的燈火,有些太徹底,透亮,令她久對夜空的眼多少不慣,因而湧出一層熱淚,但很快,其覆蓋的石層,卻是她的微笑;她躺在兩根樹叉之間,翹起雙腿,見這連綿的隊伍流經林間,奔騰向下,如被虹吸淌向它的目的地。不是商隊,不是旅隊;她認得這聲音,聽見馬搖晃的轡繩,人碰撞的鐵甲有如鐘佩鈴音;她認得它的氣味,吐納它的汗水,汙穢和因強力緊張而生的那池沼澀氣——她記得它,理解它,記憶它,如其深入骨髓。這是支軍隊——整支隊伍,經行她所在的高樹下,足用了近七分鐘;一支完整,喧擾,充沛的軍隊,只會前往那更熙攘之處。又過了兩分鐘,其間她始終看著天空,勾勒眼中明星的圖景,終認為其對她而言,雜亂更勝序列,無謂更勝美麗。哪兒有那意義和答案呢?諷刺的是,這對她來說,更是一個可接受的,帶來安寧和完整的答案;她將手背在腦後,透過林冠的遮掩,對著夜空,輕輕地笑了一下,然後,在夜色和寂靜再度降臨,黑夜抹去她的面容時,她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如鬼魅,如雲豹般從樹上騰起,以那木屑的芳香為跌落的訊號,一路在樹枝間攀爬飛躍。而後,當她落地,那更像是隻動物,而非人,貼地掠行,沖破芳草之城,落葉的帷幕,直到山體的邊緣。
她直起身。火光再度絢爛,鋪蓋她的五官四周,抹去其關於年齡和個性的任何標誌,唯留下那火之粒子的暈染環繞,明如朝霞。她昂首站立,姿態矯健,可見遠處,穿過草海,那飛濺火光的城市中心傳來喧嘩,喊殺和尖叫,伴隨著那遠海清風,蓋她面容,而,盡管她遠不在其中心,卻可感汗水滴落鼻樑眼間,似蒙雨的雕塑,在其沖洗下變得越發鮮明而真實——彷彿她被吸納入其中,而認清,這終究,才是她的本真。
她低頭看向蓋特伊雷什文草野中央那隊匆忙奔赴戰場,願融火一體的軍隊,心想她可與他們共心同情;她能在那於黑暗中穿行,留下風的痕跡的騎兵隊上看見自己。是的——她露出那笑容,對他們說——我也在做這個。我也在奔赴我的場地——而,同你們一樣,我也擔心遲到。
但她恐怕不會遲到了。塔提亞,抱臂站立,在她縱身投入這混亂戰地而乘起水流,隱於其中航向更被前,仍面露她青年時標誌性的微笑。這笑容沒有什麼含義,甚至對她本人來說,更像一種鍛煉。她的精神因此充沛飽滿,注意力盈滿於應做之事上,但,仍然,在這夜風中——就在這滑行,擁抱這具身體恢複的機能的命定暢快前,隱約,她仍能聽見一兩句來自幽冥的呢喃。“還是笑容適合你,塔提亞。”她彷彿能聽見奇瑞亞,那女人,不是以成人的姿態,而是以那孩子的模樣,在她背後輕語,而唯是這句話稍降她微笑的飽滿,她因此略轉頭,沒有看爆發混亂的‘海境城’,也不再看那在暗影中,將至,未至戰場,盡處那中間態的騎兵,而漫無目的地,遙將目光落於一草野上升起的寂寥丘陵上,而剎時,她的頭腦宛在融化的五感裡——她聽見風中鳴鳥嗜血的歡樂,紅旗獵獵作響,甚染變她眼前的色彩,這種無緣由,無目的的想象,似令她置身那山丘之上,向下看。鐵甲奏鳴,血滑鐵鏽,她看見蓋特伊雷什文的平原,而心生瑟縮,如有何事,她宛不願意,不敢去看。
眼如慄溫順,疑惑地望她,宛置疑,也邀請著她。塔提亞看見那個棕發的男人站在那兒,仰頭,從丘陵下望她,而,在她能再度眨眼前,她用笑容割斷了這想象;忽而,她有力地揮動手,手指合握,鳴道:“來!”
在她能清晰看見那眼睛前,她不再想象。戰馬自夜中賓士而來,她躍馬而上,捲起塵土,奔赴戰場。
“——你來了,昆莉亞。”來人道,第一目,在孛林的輕煙中,給她留下的是一個如水的苦澀微笑,而,剎時,昆莉亞便恍惚了。此想動,在她的面上,見之是一處風塵僕僕的堅毅軟化為幾許酸澀,幾許同情的懷念。她下馬,聽維裡昂與她道:“你這些年必然也是多經苦勞了,面色辛苦。”
二人於孛林城門前相見,正在那稍見綠藤盤旋的石轉下方。有水聲靜響,水風吹過。孛林,尚未開啟門扉,便在內裡,化作此流動之物,籠罩人身,二人對望,而,此位置選擇的巧合與哀慟,便要在數年後領悟了。)
幻影。這是維斯塔利亞,在那一日巡禮教堂的教誨而令她徹底轉變了某種看事物的方式後,若得她詢問她在目視故人時更生出的愁腸與陳情的原因後,對她所說的詞——但也可理解為,既視感。但怎樣都是無法表達昆莉亞真正所見所感的。她前進一步,握住維裡昂的手,目視他的面容,原欲道:“你也辛苦。”卻剎時悲從中來,變了神情,張臂一攬,將維裡昂扣肩抱住。她緊緊抱著他——莫說是妻子擁抱丈夫,莫說是姐妹擁抱兄弟——還要深,還要深。那既視感,自從她像證見般在那雲下領悟,從此無論見到何人,所知都仿超越了當下之身,而宛行於水中,有萬般千感溯流而來,如是她現在,抱著維裡昂,手臂顫抖,亦可感那曾跋涉在黑水中所見的身影,那穿行白山時緊握的雙手,由是,最末,她又回到蓋特伊雷什文,穿過草地,往丘陵上望去,心靈震顫——擁著維裡昂,她感到的是憐愛,是同情,是如家人般的信賴和強而有力的聯系,但想到她——想到那深沉的,穿越了時空的執念——竟最終是痛苦了。人啊。這是愛,還是愚痴?
因此,維斯塔利亞對她說:人心所感,沒世難忘。
她感到維裡昂,亦卸下了面上最後殘餘的,武裝性的笑容,頹唐身體,靠在她的肩上。他輕輕拍打她的背,既像依靠她,又像同兄長般寬慰她;她感到他的一滴淚水,帶著恐從未與人能言的悲傷徒勞同海似的疲倦,落在她肩上;孛林懷抱著二人,她聽他輕聲說:“歡迎回來。”他說:我們很久沒見了。
昆廷。
她將他抱得更緊了些,每一寸力氣中,都夾雜著兩人對這世界的無奈和嘆息。
“克倫索恩已出發了。”入城時,他與她道,她正驚訝於孛林街道的蕭條。過去人群熙攘的下城區竟若為水洗徹,空氣清新,街道落灰卻整潔有古意,兩人倒似穿過林木而擾古城清淨的意外來客,其景,在去除人聲而格外清晰的‘黑池’之響中,美則美矣,更增添她一路風塵僕僕而來的疲倦惆悵,忽聞此言,更是吃驚,回頭道:“如何是克倫索恩親自去?可帶了護衛?”
維格斯坦第搖頭:“不曾。他執意如此。”昆莉亞便焦急問事因,維格斯坦第嘆氣,稍作沉默,同她備道:“我將實情同你說,還請你別驚訝。”他又望她一眼,看她容貌,心中似有了直覺,又笑道:“不過,你恐是會平靜的。”他複開口,語氣平靜,將敘鉑聲稱他同米涅斯蒙的關系,這三年來兄弟會的內幕一一表明,又談及‘回憶宮’徹底崩塌,米涅斯蒙失蹤,克倫索恩攜‘無色’奔赴王心所在一事,中見昆莉亞,雖對個中種種細節有驚訝理解,但整體絕非難以置信,只是苦笑。他敘完,見她點頭,與他道:
“敘鉑本就是米涅斯蒙一事,維斯塔利亞夫人同王女,以及安多米揚閣下俱是知曉,我雖不明緣由,也認為確有可能——抱歉我講不出什麼道理,畢竟我是個武者。”維格斯坦第搖頭:“你從來如此。”兩人複沉默,他又道:“但我也一樣——對這件事,我們能說什麼?”
他嘆息,迎著水風,稍偏過頭,有建築的陰影灑落二人面上,昆莉亞別目而望,見是那城中的‘聖女’教堂大殿,情景相映,更添她沉思,耳畔,正是維格斯坦第的聲音,惆悵,試探地勾勒此事:
“往世和來生……”
此言使她心中有感,回目看他。‘聖女’之像的陰影仍在,她卻若平靜了些。維格斯坦第見狀,微笑道:“你如何想這件事?”昆莉亞沉默片刻,也露出那沉穩笑容,輕聲道:“我想我很高興先前已遇見過你,未來也高興還能相見。”他聞言一愣,繼而輕笑出聲,眼中卻含淚了。
兩人繼續向前。
“……你不曾想過關於我們命運的事麼,昆莉亞?”他道:“關於這無法改變,似囚籠般的命運?”他喟嘆,思及眼下一切,往特裡圖恩去,往事紛紜,諸多勞作奔波正在眼前,又化為烏有,兜兜轉轉半生,竟回到了原處:眼下此景,豈不若繼承者之戰最末,三王爭霸之時?血王渴血,白王自謀,黑心無主,亂象不可平——他想著,心中忽生一念,轉頭看她,見她也在望他。
“不會一成不變的,維裡昂。”昆莉亞道。她思索如何言談此事,到底沒有徹底的依據,只從淺顯的說起,低聲道:
“……血龍心不會被解放,因它本不在封魂棺內。早在十八年前,維斯塔利亞夫人回到南方時,就將它一併攜回,除她以外,無人知道此心在何處。”
維格斯坦第略睜眼,昆莉亞竟在他眼中,看見一抹絕望後的希望。二人緩緩上攀,他忽前傾身,稍近她,道:
“這樣麼?那太好了——但我們也不應該讓白龍王得償所願,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