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不可能回頭的——沒有退路,早已註定,正如天河般灑落——他捂住臉,無聲背棄,在心中宣告:
我們這背棄了曾經所發誓言,背棄了愛的宿命……
如此,他聽她宣判道;只是這聲音,終究不大像是妹妹的了,而是空中的雷聲:
“此舉,唯值死罪。”
他抬起頭,見那雙龍之影,糾纏在一處,滴落鮮血為萬重影,跌滿他身,承以沉默,間或其中,飛血為泉,道:
“——我要你血債血償!”
鐵泉,胭脂蟲的粉末,茜草的鮮豔,潑灑在數百次工藝後所磨煉出的紙張上,達米安費雪屏退了成山的會面請求,原因如此:
“我要作畫。”
最好的貂尾筆,最細膩的名貴石料輔以那唐圖斯河谷的木膠和蜂蜜作為媒介的五彩七色,那黃金般的赭石,埋藏頁巖間的綠色,藍土燒制的天藍和千萬朵鮮花的紅經流在嫻熟傳神,揮毫便至那腦內揮毫腦海間最瑰麗的幻想的線條和迷彩之技能,都再無用了——不夠,不足,無神,不美!他頹然放筆,其最後一抹鮮豔如血的紅跌落地面,留下一道長痕,畫面上未褪的水色似映照著畫家慘白而可怖的臉色——這寫意而以狂亂的速度和精力所繪的是一幅風景畫,從那俯視之姿,足見這繪畫者曾化龍登天,能在一卷之內描摹勞茲玟那染紅的峽谷至南部,阿奈爾雷什文迷宮山的翠綠,銜合以曼妙的溶色。此工藝和技巧無疑是出色的,卻只倒映著他漸從錯愕,悲哀到憤怒,瘋狂的神色。
如何使那血紅收縮,不再盛開?如何令那夢中的幻景留存,而不如這水中的色彩般,溶解侵蝕?
為何他沒有在那一日同哥哥一樣,被父王擰斷雙足,甚至,死在那山谷中?
他去尋找厄文了。在見到她之前,沒有什麼事對他來說甚至是值得為之反抗的,他甚至只是閉著眼睛,承受,微笑,繼而承受。
“……晚了!”
達米安費雪雙目圓睜,對自己重複那夢中所聽的呢喃。他殺死的,那是索烏麼?還是質問著的他自己?他伸出手,向著那幅畫,如想將它撕裂,最終,卻見那美如幻夢的色彩,終是愕然不忍。這顏料的色彩是多麼瑰麗,誠然不若自然之中千變萬化,卻恰是人為呈現其心而磨處的單一心血。他的手在紙面前猶豫良久,終是收回,而後,他再度閉上眼——如他青年時代一般,走向窗邊,數多畫作,從過去直到如今,浮現他眼前。恍然,達米安費雪膽怯睜眼,卻是被他自己所作之畫,所發之想而迎接,怔愣而惘然而笑:
人若面對醜惡之世,常不敢睜眼,唯恐此目含血而碎。倘那日不是在迷宮山驚鴻一瞥,他約莫是至死也不會睜開眼的了!他因此記得,再相逢時,那個夢中的繆斯對他投來失望的神情,現在他也明瞭那原因。
他頹唐笑了,看著他曾經的畫作。他年輕時的畫作,不受大眾賞識,因其片面,不宏攬,缺乏那氣度不凡的風格,自不若如今千金難求。誠然,如今他的技藝已隨腥風血雨的歲月和愈如鐵石的心性而爐火純青,造喚必至,但那時的作品,那稚嫩而真實的幻夢發想,豈是不美呢?
那本該讓他早早睜眼的美和愛,就存在於他自己的筆中!達米安費雪捂住眼,發出破碎的笑聲:晚了!他太膽怯了,故而神女,對他可悲可嘆——那是他自己,因為恐懼,不願早早看見一切,而到底如同天下諸人般,蜷縮在自己的一方視野中!他的指縫中,綠色的眼裡映照出柯雲森手中的藍石,他諱莫如深和自相矛盾的舉措,映照出戈斯滿克殘破的屍體和母親驚懼的神情。龍影從他背後升起,神恩於遠處嗡鳴!
“那孩子必須死。”達米安費雪喃喃道:“‘海淵’對面……”
……還有機會麼?
他不由自問,看向窗外的景象。政敵,等待著這個原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家族的倒塌,靄深,恆辛波和尤尼微尚在等待著瓜分舊王室的領地;血色籠罩著城市的每一處,問著那個問題:這綻放的鮮血是否如同盛放的鮮花,只能在萬紫千紅中凋落,無法再回到開放之前?
“——您還有機會做最後的決定,大公。”
此時,倏忽,那聲音如冰風般從後襲來。達米安費雪回頭,見一人影站於門前,身披鬥篷。他面色驟變而蹙眉,冷然道:
“什麼人?”
那微笑浮現,散其綁作銀白的紅發時,這話語的效力就已經過了。敘鉑.阿奈爾雷什文站在門前,而,他便剎時明白——這,確實是,他最後的決定的機會。
但抵抗什麼?究竟誰才是敵,誰才是友?
他的影在戰慄,只是身體,終於同理智一樣明白;達米安費雪起身,朝那微笑的人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