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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護笈多 (1 / 5)

海護笈多

如果有人問起——盡管其境況之危急的重大要因之一便是,無人——他在此地的體感,首當其沖應是‘清淨’。一切無不是以最剔透,安靜,無雜質,最關鍵的是,毫無沖突的方式被模造的。他感他被置於水中,但這水沒有重量,沒有懸浮的顆粒,亦沒有流動,只有一種明淨的觸感壓迫他的視線,讓他在不能視物的昏迷中所見的尚非黑暗,而是穿透性的光明,如此水是這潔淨光線的載體以其覆蓋性的凝固,將他包裹其中。水和光的感觸,無不同先前知道的大為不同,使他困惑,而它所傳遞的濾去了汙垢也篩去了時間因子的明淨更讓他焦灼了。他應當在皺眉,因他的意識在苦苦掙紮著;他應是在這水上半沉半浮,盡管以他的處境和本性,是沒有可能窮盡這沉浮的機理的,只是因為他感到盡管就要被水和光閉塞感官,他仍可勉強呼吸。逐漸,當他從那宛靜止的時水中脫離,他聽見了一陣不同於這環境完滿無垢的駁雜聲響,一經辨認,原顯示是他自己粗重的呼吸;他劇烈,沉重而苦痛地攪動自己破損的肺葉,也令這種殘破,擾動此間清明,而又是不知過去多久,他似重新習得了言語,只有種深刻的直覺,恐此舉在此間是不應然,不受贊稱而頗見嘆息的,只是不能管顧,用不知是何種語言,僅為他當下唯一所能之唇舌工具,開口:

——這是何地?

水紋破開卻無波。沒有回答。他已在漫長的僵硬和存放中領會了時間在這一處的漫長和延遲——他的身體能感受到時間,這空間卻對此無動於衷。時不逝於空間,卻兀自將他折磨;他告誡自己要耐心,然此如酷刑,恐水滴石穿。他問那各式各樣的問題:有沒有人在?現在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外面是什麼時間了?我的愛人和孩子怎麼樣了?——每一問,都跟著一陣無言的,如嘆如罰的空間回震。他躺在水中,雙目緊閉,面容有苦,而終於,當他的嘴唇在水上一寸,勉力顫動而沙啞,苦澀,忍受著那被束縛,禁錮而被孤獨纏繞的劇痛,開口道:

“……我怎麼樣才能從這裡出去”

這時,有個聲音回答他:

“等你解脫,你就能從這兒出去。”

而剎時,這刑法稍減其殘酷威懾,使他驟然睜眼,侷促呼吸。他的瞳孔倉皇而兇狠,顯在水上,像被關押了多年而也折磨了多年的野獸——他感到陸地,就在他身下,而他得以坐起。水有破裂聲,低頭,他看向水面,像他的潛意識渴望在如此久的隔離後看見一個人的樣子,即便那是他自己,也聊勝於無,然,讓他失望,他以手捂住眼,胸口劇烈欺負,嘴唇抿緊:他什麼也沒看見。這水有光一般的質地,然在被剝奪了其餘所有性質後,它表面的鏡也一併失去。

“在封魂棺內,你首先失去對食色名財的慾望,繼而斷裂的,是心之情對你的枷鎖。”那人繼續道:“這是自然。你不再會因為擁有而歡喜,不再因為別離而悲傷,不再因為不如人而惱怒,不再因為死亡而恐懼,不再因為渴求知識而多思勞神……或一動起七情,多類駁雜,如此種種。”

他聽著,坐在水中,仍捂住眼。他的感官仍在遲鈍,如他可感,因他察覺這手指,沒有任何氣味,連上面粗糙的紋路的厚繭,也似全不可感。他不感到冷,盡管這水是絕不溫暖的,只感到一種沉重,開始重新賦予那沾染在他身上水以質量,向下拖曳。透過他指尖的縫隙,他能看見他坐的是一具灰色的石棺,而從這一目開始,那個對話者的聲音,連同他的話語,說著,不悲,不喜,不憤,不思,不懼,開始在他適才蘇醒的身體中帶來一陣劇烈的顫抖。他放下手,動作極慢,彷彿一個決心對抗某種刑罰的人,身體終究是先低了頭。他聽見那人繼續說:

“而,最後,等你放下了種種妄念邪想,知曉了何為真想慧智,你就會拋棄你的小我小愛,棄絕你曾經發下的那個名為‘生命’的大願,至於那近‘無’的境界,你便會得到——”

‘解脫’一詞未能出口,而水面剎時起響動,在此先前寧謐光明而莫有擾亂的空間中無異於陣最強烈的褻瀆和不恭,帶著一種不忿,激怒。人的五感,連同這水的性質,都在恢複:寒冷歸來,如是水面掠過烏雲般的陰影,他踏在石棺的邊緣,雷霆般閃至這個坐在那處的說話人身邊,扳住他的肩;他是無法妥當說出當他看見這個人,同他一般有一頭黑發,高大,挺拔,卻又顯無比恭謙,柔弱地坐在邊緣,映照面前無垠的白色銀域時他心中迸發的憤怒的,而像是瞬間這空間的銀色,白色,皆被一種暴雨般的心緒幹擾了,翻湧雲霧,水面染黑,奔騰濁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如果你也理解了我們現在面臨的是什麼情況,”他低吼道:“別再打這誑語,告訴我怎麼離開封魂棺!”

“呵呵。”那男人笑了,而黑暗,即便先前確實浸染空間之中,剎時消散,複還此處一無動,無聲,無感,無寒而無情的潔白。他沒有掙紮,順著他手中的力回頭,那張同他恰然一致的面目望他,微笑開口,而此言,讓他的力放鬆,面露悵然:

“所以,您才遲遲得不到解脫,無法打破這封魂棺啊,拉斯提庫斯大人。”

“……別說這話了。”他喃道,垂頭,看向自己的手指,然對話者否決,仍耐心,優柔道:

“我說與不說,事實不會改變。沒有其餘任何能離開封魂棺的辦法。”

“——但你說我離開了封魂棺。”他抬起頭,聲音顫抖。兩人對望著,那男人面容平靜,他眼中已泛起淚水,為那他不願理解,卻分秒不息明晰的事實。他搖頭,淚水滑落,面色悽然:

“如果我這樣離開了封魂棺,我已經不會為任何事悲傷,憤怒,流淚——如果我連同她一起發下的願望都放棄了——我是什麼?”

他問,竟有些哀求。水面潔白平靜,那男人看著他,面色似有微動,終是微垂眼簾,搖頭:

“我不知道,拉斯提庫斯大人。我不是神,您,相反,才是。”——別說了。他痛苦萬分,蹙眉輕嘆。別說了。

神。解脫。封魂棺!別說了。但聲音繼續,如同周遭的景象和其水波般,不息不滅:

“一切都卻決於您。而,您告訴過我,您慣于于忍耐對抗一切,”聲音道:“如今,您也明白——忍耐,這方法,已到了極限……”

仿要印證他的話一般,當他在朦朧,糾葛和那劇痛中抬頭,他看見的是沒有任何出口和破綻的白色水面,如那平滑的荒漠。沒有任何生息的痕跡,他不由顫抖一下,因,在看見這白色,他試圖回憶她的面目時,他發現記憶深處,傳來的是模糊……

敘鉑發現他身處一個迷宮中。這迷宮並不是以複雜的結構或顯眼的謎題被定義的,它比起含有什麼,更像什麼也沒有:一片冷得不真切,而人在其中,既不會困,也不會饑餓的雪原。他之所以認定這是個迷宮,是因為在他跋涉其中,在體感上已不止三兩天後,仍發覺自己怎麼樣看不見方向,人煙和任何可能的出口,至於到了後來,時間的概念都失去了,不知過了多久,他在自己□□和心靈的麻木中,首次看見這雪霧茫茫的冰原上,出現了一個與周遭異質的聳立物狀。呼——盡管身心俱疲,別提他當時有多高興了,像感暖流沖撞在冰凍的板塊上使他的身體生出前行的動力,他向那標誌跑去,面帶笑容,穿過風雪,而隨之愈近,他的笑容就越僵硬,最終,他停下,拖曳足下的雪沙,寒冷的知覺複回,他抬頭看那比他的成人之軀還高,鑄在白玉平臺上以平滑曲線升高的臺體,上綴那天體般的圓頂,而四周,在他困惑而明瞭,恐懼而麻木的視線中,類似物狀依次浮現,形態不一,但俱是類似的臺形上有不同的頭飾;那馬,龍,鷹,蛇的形態,尤其是它們的眼,無神地凝視他。

敘鉑打了個寒戰。他回頭四望,籠罩四處的雪霧稍見清晰,而,雖那縱橫交錯的經緯線條不若在掌心之中那般鮮明,他能看出,這迷宮,原來是張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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