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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火至交 (1 / 4)

海火至交

“我有點擔心那孩子——雖然克倫索恩上次給我的信中已提到了,她不知從那兒學來了劍術,並且,至今也確實還沒有找到屬於她人生任何的追求和樂趣——不過,這又能怪她麼?現在局勢是這麼混亂 ,戰區失蹤,被拐賣的人口數不勝數,她沒有接觸這世界的機會,自然也就談不上,理解和感受,也許她是個太好的孩子,很熱切地想幫上忙……但……”

女人說。她站在內宮的海牆邊;外牆,也就是所謂陸牆,靠近花園,人流往來,反之在內牆,嶙峋建於迎光海面,長簷下的木板道,則與樹為友,避人耳目。此處有陰翳天涯之景,只一瞥便可看出,是與可信之人交付密心之地,於承有君王之責的女人來說,於景有臣再合適不過——然木影婆娑下,藍天之前,她唯一的對話者,則是個除面目醜陋以外,別無特殊之處的男人。

男人沉默聽著。

“——我總感覺她有些古怪,倒不是生長發育上的問題。那孩子和小時候簡直判若兩人,現在已經是人人喜歡的俊朗少年了,只是比起她小時候遠要叫我不安,該怎麼說呢,我都覺得這不可能,她好像——”

女人猶豫不言。那答案,由於實在於世難見,而深處,實際尤為使她不願見到——這種情景是她無論如何都要否定的,因她站在這實際的對立面,而言語中的主體,又是她日思夜想,擔心不已的親子,因此這念頭,也就模糊地,隨波濤聲,沉入她的腦海了。

(——就好像沒有生命一樣。)

醜男人,相反,就有些為難了。

“唔,阿醜,莫非你知道些什麼嗎?”女人問他。他稍微別開了眼,以他標誌性的羞澀內斂——雖然,這種品性是不是這個已年過半百的老男人長期的品質有待考證,但起碼,在最近的十三年內,他確實一直維持著此風格,似對何種事有膽怯和考量。

他想了想,然後輕輕低下身子,朝女人靠近:

“其實……”

他小聲說著。

女人起先面色溫柔而耐心,而後驟然一變,後至於面紅了。

“這樣嗎?”她垂目思量,同往常一樣分析情況,卻只發現情況簡單明瞭,而後果卻無從解決。昨日的事經由男人磕絆說來,她便忽而回憶起女兒先前種種的舉動,恍然領悟——而又存些許疑惑。

“她跟她爸爸……長得很像嗎?”

“……是的。”女人嘆息道:“我可能是在夢中認錯了人,但這樣的事實在不應該。那孩子該多迷茫啊。”

男人沒有回答。相反,帶著一種似人不認為會出現在他這樣人物身上的悵然,他將目光朝向大海,深知自己不應該介入這個女人的家事。兩人這些年越發親密,似忘年交般的關系本來就引人遐想,雙方似本無可登堂入室的交友理由,更糟糕的是,當事人本身,也無法對自己說出,為何要當彼此交心知己的理由,只好默契地避而不談。一方是出生市井,本性粗俗的莽漢,另一方是天上神女般心懷大愛的王女,盡管如此,這段關系持續到現在,一重要原因,實應歸結於,兩人確實是很好的朋友,彼此尊重,而且安慰了痛苦的心。

——譬如說,其實這個男人非常清楚女人對自己唯一孩子的生父這個詞已足夠引起警示了)念念不忘,但從來沒有企圖窺探過,詢問過她的往事,至於昨日見到了那孩子,也根本沒有從面目上多想。

——又譬如說,女人其實很清楚男人對她保有好感,無論是心靈上,還是純粹□□的吸引,但她既沒有戳破,也沒有表示過劇烈的反感——同周圍人鄙夷的‘癩蛤蟆和天鵝’的態度不同——她只是溫和而坦誠地以自己的方式表達友善,並且給予了男人充分的信任,盡管兩人並非在極良好的環境下相遇。

而,最重要的是,事到如今,這個男人已經是最後一個,會在這座宮殿裡,無條件支援女人的人。

“……不過其實,除了長相相似,其餘哪兒都不相似。”女人沉思道:“大概那孩子是有些傷心罷,覺得我在催促她,想讓她變得和她父親一樣。”思及如此,她恢複了平靜,也大致理解了女兒突兀心願的原因:“她這樣一路回來,肯定聽了不少她父親的事,免不了有居心不良的人催促她,叫她緊張。這樣不好。”

她似有些疲憊地認定道:“我不認為任何人會想走上她父親的道路。我不要求她幫我什麼忙——只希望她快樂,單純就好。”

女人將身子靠在臨海的欄杆上,使有些瘦弱的背部,披散其上的長發沐浴在陰影中,而使苦澀的心胸好歹沐浴陽光。目視此景,這男人心中雖然生出那許多複雜感想,但終究一動不動。這時候,對他而言,有些話是最正確的——譬如說,大約語言其實本身只是內供思考的工具,本質的主要功能甚至不是外在交流——譬如說無知其實會導致痛苦,等等。沒有妥善的語言能表達他心中的感受,使他呼吸困難,然他仍這樣,長久,溫和地看著她,海上的日光宛將他的面目都抹去了,言語平息,醞釀不能釋放的苦澀於心中。一方面——他這樣痴愣看著,自覺無法靠近,覺得她的身影如此美麗動人,使他自慚形穢,另一方面,大概看著她的模樣,說不清道不明地,他覺得十分痛心,褪去了種種對美的渴望,只想將她緊擁懷中。男人並不因為這個女人是君王,是統治者——是母親,是,或不是戰士,而尊敬,或同情他。他並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在某一瞬間,這些以言語組成的界限便輕易被跨過,大約既是他的福,也是他的禍罷?或許有些自詡高大,或許太高看了自己,朦朧中,他似乎認為,他只是想擁抱她的心。

“——勸你還是別想著傍上她了——也不看看你這樣?”妻子的話仍回蕩耳邊:“你從前開始精神就不正常,乖乖拿著這些薪水就好,別做多餘的事……”

他抬起手,使她的身影在他的兩手之間,複而放下,始終一言不發。用得著人說麼?

他知道他是配不上她的。有時就連陪伴都是奢望,遑論情愛呢?談到情愛一步,便是想想,都是玷汙。

況且,她還如此愛著那個——她根本不能提起的人。人們總因此事對她竊竊私語,他卻於心不忍。

他並不為此事憤怒,但為何如此悵然?

黑色的影,朦朧悠然地,化作天極兩端,在男人的軀體旁,側身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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