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向外去。
生命的紋理是在極其微小的空間內也可廣泛變化的——像一街之間,一葉之間,一屋之間——而在這座平原上自不用說。‘海燕之野’葳法瑟戈斯廷正在迎接盛夏的前夕,晝日予萬事以片刻生之帷幕。在上午十時至正午之間,便連草叢中野獸的捕獵也少見,只有草木搖曳,給這一時辰間降下庇護擺鐘般的神龕,一目望去宇內寧謐,自城前這植給新生兒的人為樹林的通道向前,依稀可見那灼人耳目的璀璨的陽光。向西有肥沃丘陵,向東有大片牧場,正前,所見是遙遠樹林,如屏障遮擋這屬達彌斯提弗真正,最豐饒的花園,千花環玟河東部最大的支流,琉璃般湧向海。在這,這神降之刻,無物在意生與死,無物在意老與少,無物在意強與弱,無物在意貧與富,無物在意女與男。生命是絕對的,籠罩萬物。
海燕從南飛來。
因此,當這兩個士兵登上海燕之野時,她們的念頭,圍繞著其撲朔迷離的歷史和不甚明瞭的將來,圍繞著其肩上的責任和毋庸置疑的私心,已不再是這些思想漩渦的中心。鳥想著飛翔,野兔想著青草,狼想著陽光,農人想著果實——她們的想法無非是這眾生奏樂中的一環,而其餘任何遙遠的關乎真相,使命,戰爭和起源的想法亦複如是。因此要怎樣敘述這原野——怎樣敘述這一切呢?有否一語一物能擴攬感官所不及的無窮,使人的心可有著落。
向前罷。
海燕掠過原野,風般刺過兩個士兵身旁,飛馳而前。白色轉身,綻開風花般的長袍。
這兒。
漩渦的中心向前;一種沒有肉眼可見強大引力的漩渦。物質的線在未知中被牽引,環繞這被四處田野所封閉的島礁。天下一切都明亮,陽光打在物體的位面上,無論其為輕薄的布面或纖細的草刀,無論其流動或凝固,都生那金屬般的反射和熾熱感。光如撞在盾上被反射,至於物體是昏暗的純白,明亮,不能直視而無從認知,而正在其中,細密的花叢中,那白衣女人跪在那處,面前是尊石堆砌的簡單圓垛。
墳墓。
“……在這兒,”她輕聲開口,似在對自己周圍的人說話,但注視著石碑:“她們將那士兵,連同她夭折的孩子,埋葬在了這。”
灼熱的黑影,外裹日輪光圈落在她身後,聽眾的額上落下汗珠,聽她敘道:
我聽說,‘鬣犬’計程車兵很少哭泣。我聽說她們只會笑和咆哮,我自己看見的,在過去十幾年間,也是如此。
但我不相信事情僅僅如此——不。尚未發生的事不意味著不不可能,只是因素不足。但我此前就已經擔心過,‘鬣犬’,這支從來不忠心於我,從來也不屬於我的軍隊,她們,像所有生命一樣,不是不會流淚,只是在屬於她們自己的書本和知識中,練習,且完美地練習瞭如何不去流淚,至於當那些不曾被教授的情景,或者陌生遙遠的案例,真正出現時,她們甚至不知該如何流淚。
葬隊出行當日——原先她們沒有準備葬隊。起初這個士兵的死是被唾棄且厭惡的,很多士兵聲稱她在死之前就已被開除了軍籍,所以和她們毫無關聯。有些和她私交甚篤,或暗地裡同情她的置辦了她的葬禮,也許她們想找一個沒有旁人,沒有注視並且無需顧忌的地方懷念她,又或者她們聽從達彌斯提弗的民俗傳統,將每個未能從黑暗中來到光明世界的孩子都埋葬在海燕之野的明光原野內,用旗幟,領著它,也許還有它痛苦,擔憂和不捨的母親,前往原野上——它最終還是變成了葬隊遊行。
女人嘆息,用手指撫摸那石塊上潦草而深刻的名字:涅寧沙,及莉連。
不捨,痛苦。當然——你能明白嗎?對於任何人來說,為了給予生命,而失去生命,且自己的孩子,若能活下來,可能會蒙受鑽心的孤獨和悲傷——這種境況的恐怖和絕望。
那時我也時常害怕這件事。想象這名士兵最後的遭遇讓我很難過。
她轉頭去看她的聽眾,面上有悲喜交織:
“但,阿醜,”她同他道:“有一個後來參與遊行計程車兵告訴我,涅寧沙,在她生命的最後,竟是笑著的,像是明白了什麼事。”
很多‘鬣犬’都不相信。她說:但我好奇,她究竟明白了什麼。
聽眾思考著,不過這對他來說自然有點太艱難了。聽眾是一個男人;一個醜男人,曾經有兒子,但如今,對他兒子的記憶,早已模糊。他因此朦朧而無措地置身於眾多情緒和事實中央:他自己是知道這場遊行的,也因為畢竟是市井出生,還是個非常粗野的男人,知道坊間是怎樣評價這場遊行的;甚至,他自己親眼目擊了它,站在街道上,抬頭看著那些穿著軍裝的‘鬣犬’。‘鬣犬’,個子高大,□□和胸寬相比顯不合比例的女人,沒有胡須並且性格恐怖,敵對男人的男人。‘鬣犬’。像所有受到了巨大傷痛的婦人一樣哭泣,逐漸因歲月而有了輪廓的鬆弛和柔和而詭異地,在那些開始崩塌的高大身軀上露出些中年女人的彷徨和緊張——令他想起他的妻子。士兵們追著車隊和靈柩,起先許多緊皺臉,渾身顫抖,後隨著不知何處來的一聲哀嚎,四處蔓延,旁若無人的嚎叫。許多人被嚇著了,鴉雀無聲,許多人,他聽見,在背後的酒館中笑著,豪擲錢幣,並說:“——倒下!”
他們把這一日看作是這些‘鬣犬’正式開始瓦解的訊號,歡欣不已。
如何理解這一切呢?
靈車上噴湧幹花的香氣,必然是為了防腐。大約是五月中,阿奈爾雷什文公領的太陽已很熾熱了。蘭德克黛因人習慣管沃特林叫‘南方’,沃特林的首府是南大都,但其實,地理上,阿奈爾雷什文更靠近最南處,而沒有納希塔尼舍的清涼高原,它的氣候非常溫暖炎熱。
站在街道中,他感覺自己快要融化了。
誠然,‘鬣犬’過去,似乎對男人是有些不公平的……但王女殿下,她告訴他,再之前,男人對女人又很不公平。所以誰可一概而論是邪惡的,誰可被放在生命的刑臺上,遭如此酷刑呢?盡管如此,一切對他來說都很朦朧。他無法跟著靈車一起哭泣,或者告訴某個‘鬣犬’,別再苛責自己的同伴,又或者說,‘停手吧!’——別把自己的一輩子,都花在,那種——
什麼事?)